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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踏步前行
“你度一个假好像活过来了一样,”蔡能治坐在办公室座位上,仍旧用着那根巨大的
肩颈按摩棒狠狠的撸著肩膀,头也不回的说,“真是不错啊,好好喔。”虽然他知道徐懿
贵之前帮自己代了很多诊才挤出了那些假。
徐懿贵自国外回来后经常满面春风,连蔡能治都感觉得到。
超过下班时间,人却依然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按不停的徐懿贵慵懒的回应:“不错喔
,你也该去度个假……”
“加拿大好玩吗?你是去哪里啊?”
“哈利法克斯。一个盛产龙虾的小渔村。”说到这里,徐懿贵想起了要送给对方的纪
念品,他从座位起身,颈后的堕马髻依旧严实的环绕着,“这送你的。之前要给你都忘了
带来,所以拖得有点久。”
蔡能治将座位转了九十度,接过装在袋中的纪念品,“我看看……龙虾钥匙圈,酷喔
,超写实的,每根刺都做出来了耶……”蔡能治仰起头向着对方,“谢啦……等、等等!
”蔡能治发现了一个震撼性的八卦。
“你、你手上的那个是戒指?”蔡能治把心中的推论先退了一步,“这也是纪念品之
一吗?”
徐懿贵若无其事的伸长手指,自顾自的在光线下看着水晶折射的光线流转,“这么说
也是没错啦……”
蔡能治暗暗的庆幸刚刚自己没有太鲁莽,毕竟一枚挂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实在是太容易
引人误会了,他拿起自己的无糖饮料压压惊喝了一口,“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度个假就娶
个老婆……”
徐懿贵笑得微妙,心想上次林睿沂帮自己出柜不知道是出到哪一个分际上,直男的思
维就是如此僵化啊,“也不是这么说……”
徐懿贵自己扳正堕马髻,牢牢的卡在头顶,又伸出手指看着那枚戒指,“……说不定
是我嫁了呢?”
蔡能治一口水呛到,非常没形象的大声咳嗽起来,整个脸都咳红了。
徐懿贵继续提醒他:“没关系的,你如果真的呛得太严重休克,我会帮你打6969
院内广播,急救小组两分钟就会到了。”
蔡能治还在咳,两只手摇得跟主人即将回家的狗尾巴一样。
徐懿贵回到座位上,关掉电脑,将之前在信箱收到的明信片又看了一遍。上面的热气
球依然热情缤纷,而背面的邮戳却刚好是他的生日。当初假期用尽,离开哈利法克斯时正
巧是他生日前一天。
所以他刚从哈利法克斯出发回台湾,杜熙唯便寄了这张明信片。
“今年没有办法陪你过生日了。但没有关系,以后的每一年,我都帮你庆祝。今年不
晓得来不来得及,一起过年吧。”
徐懿贵小心的把它收进公事包,拿起钥匙,往家的方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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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回国的那一天徐懿贵还没下诊,于是他自己坐了出租车先去弟弟家。
小朋友迫不及待的向来人问好后,兴高采烈的领走了龙虾绒毛娃娃,在儿童的虾螯搏
击战中,杜熙若不禁问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当初我听你说不一定多久回来,
还真的舍不得……但你回来了又怕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杜熙唯笑道:“你哥现在很强的,别担心。我也舍不得你们。所以回来了。放心,我
自有打算。”
“我觉得你整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我有点说不出来怎么回事……但是好像整个人
会发光一样。”杜熙若说。
对杜熙唯而言,如果要问他从国外生活里学了什么,大概就是知道了有些请托可以不
必答应,有些问题可以听听但不用回答,有些疑惑不需要问,因为你其实不需要对方嘴巴
里的答案。
有些事,如果真正想要,就得自己出手去拿。有些人,如果真正希望彼此终生相伴,
就得先有立下誓言的决心。
他学到如何应付最低限度的社交,不被虚位到边缘化,但也懂得自己的底线,不被没
有必要的行程打扰。
实验室就像个放养中心,里头的研究人员是一头头的绵羊,而主持人是农场的管理者
。
放养的方式有很多种,有的放了就让牠们自生自灭,羊爱吃就吃,吃得太撑饱足而死
也就死矣;老想拚命逃走的羊就让牠逃,没有刻意管谁的必要;有的放了羊之后就由农场
的牧羊犬看着,走偏时吠一声当作警钟,走得稳的时候主人就跟牧羊犬一起晒太阳喝茶;
有的管理者把羊放了之后就一边凉快去,故意让野外的狼溜进来,等著淘汰赛展开,羊推
羊你死我活,最终合格的那些绵羊,一只也能力战几匹狼。
成长从来不是单纯的改变,不是什么励志书籍里的脱胎换骨就能好起来,不是把自己
改造成社会上的那些样子,而是找出自己的生活方式。
杜熙唯在敲老爹的门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抓着商业机密,拚命向创投CEO推荐
自己公司的中小型企业主。拿到了那个计画之后,他就明白他不是以前的那只绵羊了。
他确实不喜欢加拿大那间实验室的研究环境,但是他也觉得没有必要抱怨。而他自己
仍然拥有选择自己想要的环境的机会,他也知道自己如果有一天时候到了,他会想要提供
怎样的环境。
杜熙唯还在向弟弟介绍为何买给他的纪念马克杯上满是爱心龙虾时,徐懿贵按了电铃
。两人离开之后把杜熙唯超大的行李箱丢在车上,硬是去了附近的夜市吃小吃。
杜熙唯把之前幻想中总是吃不到的食物都扫了一遍,臭豆腐、鱿鱼羹、香鸡排、手摇
杯饮料等,徐懿贵则是负责吃掉对方因为想要转战下一摊保留实力而剩下的部分。
终于回到家时,杜熙唯看着徐懿贵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转动那把熟悉的钥匙,然后回
头对他说:“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杜熙唯对着整间屋子喊道,最后在门锁落上时回身给了对方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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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被手机的闹钟铃声吵醒时,都还有一种不真实感。一天之前他还在那个下雪的
城市,现在他已经在家里。
徐懿贵伸手按掉闹铃,“关掉了,你继续睡吧。你还有时差吧。”说著自己也趴回去
。
杜熙唯闭眼五分钟后问道:“你今天不上班吗?”
“嗯,休假了。”睡眼惺忪的人回答,过了几秒徐懿贵也反问:“你什么时候要去实
验室?”
“至少下周。教授其实不是那么清楚我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想趁机休息一下。”杜熙
唯觉得自己好像醒了,就不再留恋床铺,“我去洗澡。”
换上干净的衣服后,杜熙唯将行李箱里的物品安放回这个家中,书房的、卧室的,那
些曾经属于他的位置都没有变动过,而他的和室桌上放着他临走前放在信箱的钥匙,桌上
一尘不染。他把姪子的画重新贴回书桌前,安放好自己的笔记型电脑之后,安静掩上和室
的门。
杜熙唯打开了冰箱,里面像是从前一样只有盒装鸡蛋和酱料的罐装调味品,但水果的
分量明显的有多算一个人。他知道那其中的差异。
最后他回到客厅,看见他寄回来的明信片被贴回到他曾经取走的那个位置,而后他走
到电视柜旁,静静的观赏了一会儿太罗与牠的豪宅,最后把一只比牠还要高大些许的陶瓷
龙虾沉放进乌龟缸中。
太罗迅速的收纳自己,成为放在浮岛上的一枚龟甲。
“这真的是一个家。”杜熙唯对自己说。
杜熙唯再次去过浴室冲澡后回到床边,床上的人还在睡觉,他也回笼似的躺回去,翻
了一个身,停留在最靠近对方的位置。
这一次的性爱来得那么自然而然,手指相连而后是嘴唇的触感,晨起的性器彼此摩擦
撩拨,渐渐的越来越热,越来越渴望……
徐懿贵从杜熙唯颈后的疤开始吻起,一路蔓延到泛起潮红的颈侧,舔拭过敏感的耳壳
之后将人翻过身仰躺,一路尝到锁骨。
徐懿贵还挺著裤里的硬挺,突然停了下来,好像在酝酿什么。
“你跟我求婚之后我想了很多。”徐懿贵对杜熙唯说,他的双手撑著自己的身体,将
杜熙唯困在自己与床垫之间,“从前我不知道真的会有这一天,现在国内在等释宪,听说
同性结婚有通过的可能。如果有天真的立法通过,我们就……就去登记。户政改身分证的
那种。”
“好。”杜熙唯说,而后回吻一下。
“正式结婚的话,有机会我还是要正式的带你回去大哥那边坐一坐,以后如果有家族
聚会,我也想带着你。”
“好。”杜熙唯又吻一下。
“你以后想在医院当到正职的研究员,毕业之后也许先在医院里当博士后研究员,不
用久,就是个缓冲,先蹲著比较有机会,我会帮你,你需要认识、想要跟哪一个医师谈合
作,我都能够帮你牵线。我大哥现在是研究部门的成员之一,你要申请当高级助理研究员
,只要你愿意,我跟他说一声,必定能有一点帮助,前提是你不会反感……你愿意接受我
的帮助吗?”
“我很需要。我知道自己得很努力,不会因为一点自尊牺牲掉珍贵的资源。我的自尊
一向不值钱。”杜熙唯伸了舌头舔起对方的上唇。
“不、等一等,”徐懿贵显然在力抗诱惑,“最后一件事……”他伸手从枕头底下翻
出深蓝色的绒布小盒,在杜熙唯的眼前打开。
“杜熙唯,你愿意嫁给我吗?”
盒子里装的是一枚戒指,跟杜熙唯之前送给徐懿贵的是一模一样的款式,只是镶嵌的
宝石不同。
徐懿贵的戒指是正中央内镶蓝色宝石,旁边延伸一些碎钻。而此刻在杜熙唯眼前的这
枚是正中央内镶钻石,延伸出去的是蓝色小钻。两方的宝石颜色刚好相反。
杜熙唯一秒就套了上去,戒指稳稳的待在无名指上,不过大也不过小,“愿意啊,我
们夫夫都交拜过了,还不快点跟我洞房。”接着把腿缠上了对方的腰。
徐懿贵把遗落在枕旁的绒布盒推下床去,俯下身深吻起杜熙唯。
两人在默契中停下湿热而黏腻的吻后,徐懿贵伸手往床头柜掏,当他把润滑剂与保险
套拿在手上时,杜熙唯眼睛看着天花板,故作镇定的说道:“不用……我今天洗、洗过了
。”
徐懿贵顿了一下,右手把保险套丢进柜子里的同时,左手就脱下了杜熙唯的内裤。
知道对方不喜欢口交那一套,所以徐懿贵用冗长而缓慢的手淫来取代。
润滑液滴在膨胀的性器上,徐懿贵的手指来回的捋动,时快时慢,杜熙唯的身体弓起
,大腿敞开,透露出自己已经被触动的情欲。
杜熙唯微睁着眼,却没有看向躺在同一个枕上、几乎面对面的徐懿贵,他在摸索里找
到对方在大腿内侧挺动的微湿尖端,顺手摸了自己后,将滑腻带到另一个人身上,学着对
方的节奏挑弄。
徐懿贵见状故意改变了手势,反手握住根部几下长撸,然后向上抓握,甚至旋转起手
掌,刮弄到杜熙唯的快感裂口,逼他一下叫出来:“不、不,这样会马上……”
“你停下来了,唯……”徐懿贵俯下身在杜熙唯耳边说,“这样是不行的。”接着他
加速了刚刚的挑逗,整只手除了润滑液之外,也沾满了杜熙唯泌出的体液。
在对方射精之前,徐懿贵停下动作,向对方展示连戒指都弄湿的手指,细长的指节此
刻既性感又淫靡,然后他故意摸过杜熙唯因为兴奋与刺激而挺立的乳首,弄得对方一阵战
栗。而后徐懿贵吻上那处战栗。
杜熙唯陷入多方的刺激里,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再无暇顾及抚弄他人,在撩拨与放松
之间数次来回,全身柔软得绽放开来。
徐懿贵用枕头垫高对方的臀部,让杜熙唯的膝窝挂在自己的肩上,而他沾了刚刚黏稠
的泌液,一指两指的扩张起对方。
刚刚杜熙唯没有得到解放的前端原本渐渐的回复柔软,但身体泛著潮红未退,徐懿贵
凭著记忆加深了探索的角度,顺利的看到杜熙唯因为快感突然瞇起的眼,伴着喘气的吸气
声。徐懿贵更大幅度的撑开杜熙唯的双腿,更深的触摸,他自己因为触及的热度与包覆而
逐渐失去控制力。
长久而细致的爱抚他们从前也曾经有过,但是两人无所顾忌的投入,自然而然的回应
,全心全意的享受,没有期限没有原因的欲求着对方,这可以说是仅有的几次。
“这次我们一起。”徐懿贵说完,将自己埋入杜熙唯之中。
衣服褪去的身体彼此是那么熟悉,当徐懿贵深深浅浅的律动起来,杜熙唯放纵身体,
追随起那无边的欢愉。
徐懿贵见过所有的杜熙唯,脆弱的、疯狂的、颤抖的、青涩的、沉溺的、矛盾的、固
执的……他想要更多、更多……
杜熙唯闭上眼睛,每一种徐懿贵他都记得,冷淡的、温柔的、理智的、沉默的、强势
的、小心翼翼的、失控的……他拥有的还太少、太少……
两人份的喘息融合在一起,肉体的摩擦前所未有的紧密,仿佛在律动中嵌合的不仅是
欲望,还有灵魂。
要化成灰前一刻那般炙热,上瘾一般不顾一切。
徐懿贵在杜熙唯弓起足背的时候持续著交合频率,在对方射出时他也感觉到自己在收
缩中不由自主的抖动,接着是让他失神的、排山倒海而来的几刻空白感。他甚至听到自己
因为满足而无意识的呻吟。
这一场性爱不算很长,但是两人在其中都是畅快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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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浸在浴缸里,走神想着刚刚是如何被徐懿贵全身上下都洗个干净。
“在想什么?”徐懿贵问。
家里的浴缸明显的比上一次的小,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时,杜熙唯能够勉强把脚伸直,
但徐懿贵就只能岔开大腿,好让杜熙唯放脚。
杜熙唯笑而不答,用脚趾头在水中拨弄起徐懿贵两腿之间的小兽,而后随即被对方抓
住了脚踝。
“不要惹火上身。”徐懿贵警告,随即用指甲轻刮杜熙唯的脚背,顺着往小腿滑上。
徐懿贵不意外的接收到对方的轻抖,而后杜熙唯迅速的收脚,脸上漫上红潮。
杜熙唯捧水洗了洗脸,然后在水珠和透进窗里的晨光之中看着自己手上的戒指,闪著
灿烂的火光。
“你适合又高调又朴实的戒指。”徐懿贵突然说。
想起自己之前的解释,杜熙唯故意学着当初对方的语气说道:“……这两者不是互相
矛盾吗?”
“不会啊,我觉得跟你很相配。钻石的火光你戴起来很好看,虽然不是什么八心八箭
。而且你的手指那么细,用钻石能衬得大气一点。”
听着徐懿贵大言不惭的形容,杜熙唯突然发觉了其中的异样。
“等、等等……”杜熙唯的话还没有说完,马上被徐懿贵打断。
“有跟你说过的啊,那是订婚。”徐懿贵慵懒的一笑,“这可是结婚钻戒,熙唯。”
“这、这是真的?你真的──”杜熙唯手都抖了,“天啊,万一我拿下来洗个什么水
果结果弄掉了怎么办?”
“那就不要脱下来啊。”徐懿贵当然知道这其中可能会带来的种种困扰,“开玩笑的
。等你毕业之后再戴着吧,到时候你的年纪也理所当然了。”至于他自己则是一直戴着了
。
“懿贵,你老实说,这多少钱?”
“嗯……”徐懿贵笑,顺便伸出自己的左手,上面的宝石光彩流转,样式与杜熙唯送
给他的那枚纯银戒指一模一样,但杜熙唯看得出来这并不是原来那一枚,徐懿贵现在手指
上的蓝宝石亦是真品,“算是认识的人帮忙,其实宝石也不大,所以不算贵。”
杜熙唯默默的接受了这个现实,并且打算实现在加拿大临走前,Emma一直嚷着说要看
那个订做戒指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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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回到实验室的时候,随即接着向系上的老师与硕博士生报告了这九个月来的实
验进度与心得。这是原本就存在的规定,如果是交换学生,因为人在国外,定期报告的学
分便由这种报告取代,仍算在学分之中。
他首先讲已经有的成果,接着是未来的展望,最后放了苹果园的合照。以气氛上来说
,算是他感觉到最不紧张的一次。
最后的发问时间,几个系上的博士生都因为很有兴趣,所以提出了一些讨论性的问题
。从前罩着小黑学弟并且责怪他用学长身分压人的博士班学长也连问了三个刁钻的问题,
杜熙唯用了文献回答前两个,第三个则是轻描淡写的用一些可能性回避了过去,毕竟那本
来就是一个纯立基于可能性的质疑。
老师们提了一、两个问题后,显然兴趣不在此处,纷纷开始回忆“当年勇”,当年的
留学生生活等等,几个教授之间笑语如珠。
散场的时候,曾是杜熙唯硕士口试委员的蔡老师闲聊般的问道:“你做得很不错啊,
继续下去应该会更好,怎么现在就回来啦?”
杜熙唯笑里说得自然:“家里有人。”
在蔡老师回应到当年家里如何如何、父母如何如何时,杜熙唯只听,微笑,不回应。
结束了报告回到实验室里,杜熙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墙壁上还是当初那张分子传递
路径,上面留着他用萤光笔画上的标记;椅子也还是那张椅子,他一把拉过坐上去,抱着
笔记型电脑,感觉著自己跟椅背一起摇晃的感觉。
阳光从实验室的窗户透进来,台湾的冬天在这个城市里不算太冷,也干燥得让人舒爽
。
好多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气,接着听到脚步声,他看着渚薏玟慢慢向他走过来。
杜熙唯当然没有错过对方的短发、深色衬衫与牛仔裤搭中性短靴。
渚薏玟在杜熙唯身前站定,“你回来啦!竟然一回来就报告,不先回实验室来通风报
信一下。”
“惊喜嘛。”杜熙唯笑。
渚薏玟说道:“无论如何──欢迎回来。”
杜熙唯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含意。
“嗯,我回来了。”杜熙唯直视著对方,他的下一句话里亦有深意,“你也是……欢
迎回来。”
渚薏玟了然的接了话:“你看起来不是太惊讶,想必娇妻有跟你提示过了。”
“是有提过,但不多。”杜熙唯把笔电放在渚薏玟刚刚特意挪出的位置上,接着转身
开始拿擦手纸与酒精清洁起桌面,东西在哪个位置他都熟得很。至于为什么不用湿抹布─
─实验室就地取材已经是大家共通的毛病了。
擦桌子擦到一半,杜熙唯突然转头问了坐在座位上显然正在修改不知道为了哪科报告
而挤出投影片的人:“你是在一天之内完全变态的吗?”
渚薏玟被对方的形容弄笑了,明明就是换装换发型而已,不完全变态的话不是更奇怪
吗?她停下打字的手,“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我猜猜喔……”杜熙唯换了一个不驼背的站姿,挺腰抬头,举止中带着一种优雅,
他甚至假装从口袋掏出了钥匙,做了个转动门把的动作──
接着杜熙唯露出了礼貌但微妙的微笑,“薏玟……嗯,你……没事吧?”
渚薏玟大笑中疯狂比赞,“超──像的!一百分!连台词都对了九成九!服你!我请
你吃饭!”
两人徒步前去的是渚薏玟新开发的热炒店,在学校附近,两人点了四盘菜,点得太多
,吃到后来开始互逼对方把剩下的菜吃下去。
这一顿饭,渚薏玟把八卦都挖完了,还得到了杜熙唯的伴手礼,当年铁达尼号沉没时
的TIMES报纸复制品,上面斗大的标题与文字将那一刻的历史与当时的印刷工艺并陈其上
。
“我想你之前是历史系的,说不定会喜欢。”杜熙唯观察著对方的表情,毕竟这份东
西是很极端的礼物,不喜欢的人会觉得是废纸,而喜欢的人……
“天啊,它真的很美,又具历史价值。谢谢你。”
杜熙唯摸著吃撑的肚皮,看着手中倒数第二件纪念品终于送了出去。
在走回学校的路途中,渚薏玟突然说:“小黑后来甄试上了国立大学研究所,但听说
他又休学了。”
“为什么?”这两件事杜熙唯都是第一次听到。
穿过侧门,进入校园之后,沿路上的树既高且挺,杜熙唯在国外生活时学会了在走路
的同时欣赏风景,他竟发觉自己从前都没有好好的看过自己的校园。
渚薏玟边走边答:“好像跟人际问题有关,确切是什么我想也不是我能知道的。据传
是割腕未遂。”
杜熙唯想要说点什么,但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那个人造成的错误都还清楚的存在他们的生命中,当那个施害的人转变成其他人底下
的受害者,该算是命运的捉弄还是因果的轮回,他也说不出来。
两人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只是变得很慢。
渚薏玟接续说道:“我刚开始听到的时候觉得很痛快,觉得他罪有应得……我想过很
多疯狂的念头,故意打电话恭喜他,或是叫他不要试这种胆小鬼的死法之类的。想到后来
,却又隐隐约约觉得他很可悲。但下一刻我却又觉得他不值得任何同情。”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经过他们身边,带着笑语与嬉闹,青春的气息飞扬。但这些校
园学子的无邪恰恰在两人之外。
“熙唯,我真是矛盾的人……我明明那么恨他,却又发觉自己不够恨他。但也不想再
更恨了。”
杜熙唯把目光从树丛调回,看向渚薏玟。
乍听到小黑轻生的消息,杜熙唯不觉得自己特别开心,也不觉得对方可怜,或许是因
为报复并没有存在过他心中,所以也没有任何悲喜仇恨参与其中。但他明白,渚薏玟看似
讲得很淡,必定感受很深。比他要深。因为至爱,所以至痛;又因为至痛,所以不再想多
恨。
如果可以,杜熙唯想要问问她是不是还会想念静雅?但是他知道他不该问,除非她提
,不然他不该去碰触那块伤处。虽然创造与重建一开始都是破坏,但如果没有能力修复,
就不该去碰触崩塌的第一块砖。
两个人在系馆附近的分岔道停下来,杜熙唯要去学校的书局,渚薏玟要回去实验室。
渚薏玟似乎看穿了他的犹豫,直接开口。
“我还是会想起她……我后来一直在想,当初的我想错了。其实我从来没有办法真的
救谁,也没有人能真的救我……说不定哪一天,我开始不再想要去从某处拯救谁,或是带
走谁的什么……不再去救赎,或是被救赎……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真正的去爱人,跟被
爱。”
“但即使是那样,那个时候的你们也是真的。真的需要彼此。那是你们的容身之处。
”杜熙唯说。
“嗯。所以,虽然那里只剩我一个,但至少,不是无处可去。”
杜熙唯一瞬间以为那里面承载的是悲伤,或是跌在命运手掌的嘲讽。
但下一刻杜熙唯明白他错了。
那是她生命中的一处平静。
有一只黑冠麻鹭从刚刚就直挺挺的伫立在道路的指标牌下,偏偏还觉得自己隐藏得很
好,无视于他们两人走近,一动也不动。
渚薏玟盯着这只神经大条且心智坚定的大鸟,语气极淡,“你觉得,活下来的人,是
为了赎罪,还是为了记得自己的罪?”
“活下来的人要一直向前走,虽然你会常常觉得路如此漫长而无止境,但是你得要继
续走,不能只是忍耐,你得向前,不能停下来……当你有天不再问自己的时候,就不会再
烦恼了。”
“……真的会有那一刻吗?”渚薏玟问。
“有吧。”杜熙唯说。
“那个‘吧’字根本诈骗集团吧?”渚薏玟笑出来,“才刚想说你好像变成熟了,收
回来收回来。”
杜熙唯看着她帅气挥手走掉的背影,他并不觉得难过或是伤心,但很奇怪,他居然是
感觉到深植其中的……幸福。
十几岁的他,会觉得那份感情是种迷幻药,既真实又虚幻;二十岁前段的他,会以为
那里面的拉扯是伤害,活着就免不了要受伤,死死生生,生生死死;重新活一次二十岁的
他,会觉得那份感情曾经是悲伤与甜蜜的混合体,两者既不相容,也无法分开取用。
此际三十岁的他,才能体会到失态与平静的背后,并不绝对存在而迂迂回回的幸福。
不是去试着只怀想那些美好,或是拚命遗忘那些遗憾,而是了解了无常,然后生活,真实
的。
杜熙唯回身走向该去的方向,没有办法停止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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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踏着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去书局。这间书局的历史很久了,创校的时候便有,
卖的东西很普通,大家到这里来大部分都是图一个方便。
他看到架上印着校徽的铅笔,想起指导教授的桌上就有好几枝,所以他送给教授的纪
念品便是戴尔豪斯大学的铅笔,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是否会喜欢。范教授早上听完演讲就从
教室直接去了校务会议,在临走前跟他暗示了下午会在办公室。杜熙唯会在那个时候将礼
物交给对方。
杜熙唯没有花多久的时间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红包袋,在走去结帐的路上,意外的被
一本书截住了目光。
那本书的封面很简单,是一张餐桌,上面摆了简单的早餐,就像是两个人一天日常的
开始,书名叫做《人妻日记》(注三)。
从前的他也许不会被这个书名吸引,但是现在的他因为觉得自己真正的踏出了成家与
婚姻的第一步,所以反而会停下来翻阅这本书。
他打开书,发现里面真的像是日记一样按日编排,他随意的翻到其中一页开始阅读。
书中所述的是作者与她的爱人的日常,两人是一对同志爱侣。作者在文字中展露著两
人的生活,细细的回味着居家与外务的那些片刻,回忆与梦境带著作者再次经历断断续续
的旅行。最后作者醒来,发现是在家里。她转头看着自己的妻,而她自己亦是她的妻。她
深深的许愿:“如果你这时候醒来,我们就会永远在一起。”然后对方突然就睁开了眼睛
。
杜熙唯读到这里不觉一笑,这个许愿法好像跟自己姪子相信的一样。
他先是笑,然后又有种恍然的感觉,仿佛世上原来不只有自己一个相信童话一般的奇
蹟会发生。
结过帐之后,杜熙唯跨出书店,走到刚刚与渚薏玟停下来分别的岔路口,发现刚刚那
只大鸟已经不在了。他突然回想起渚薏玟口中的“你好像变成熟了”。
其实杜熙唯一直不明白什么是成熟。年幼的他认为那就是长大,年轻的他认为那就是
能够独立生活,青年的他猜测是面对这个世界的能力。
现在的他则渐渐体会,真正的成熟其实是很虚幻的。
很多成人总爱站在至高点对别人说:“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太幼稚了,以后你到我这
个年纪你就了解了。”但他们眼里的成熟,都只是自己理想状态的投射,或是自己需要而
衍生的勒索。也许真正的理想状态其实从来不曾存在过,杜熙唯不禁常常这么想。
杜熙唯倏然察觉到自己从前对于成熟充满了幻想,那些年满十八岁、在他眼前站立时
,步伐向来踏得比他稳的那些人……吴志凌、渚薏玟、Emma、刘德凯……当然也有徐懿贵
。
存在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对任何一个人而言,都是如此困难的课题。他比谁都明白
自己的笨拙,但是同时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做得特别不好。他知道而且承认自己的社
交能力很有限,不过他告诉自己那也没有关系。他不需要十全十美才有资格活下去。
如今他才明白,真正的成熟或许像是什么。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顶天立地,无愧于心,潇洒泰然的走在大道上。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替谁量身打造的,所以即使将自己装在看似一般的、同一个模子
铸造出来的容器里,走在一条用年龄和社会化铺就的人人习以为常的大道上,灵魂却常常
绕着许多曲折的路,变出许许多多的形状,冲撞而后再揉匀,却留下大大小小的痕迹。
现在的杜熙唯觉得真正的成熟是能够接受犯错与不完美,在这其中温柔的对待他人,
跟自己。有人的缺口是向外的,有人的裂痕是在内的,也有人深为这两种情况所苦。
有人曾说过他对人很温柔,那是因为他明白即使是自己无法接受的事,原谅与不被原
谅都有存在的可能,那与任何人口中的合不合理完全无关。每个人的背后都可能有一个能
被爱的理由。
他学着多对自己温柔一些,即使每个人都可能有值得被爱之处,但心中依旧能够坚持
不是每一个人都值得被原谅。
两者间也可能互相抵触,在这个时候,杜熙唯便将答案单纯的交还给生命当下的直觉
,而这个选择与对错或高明与否,将不再有任何关联。
对杜熙唯而言,选择徐懿贵便是他的答案。
他不是没有试着想过,自己的爱情里除了几见钟情之外,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选择与
徐懿贵走向人生的另外一个阶段。
他不会否认他们的开始是一个错误,而他也不曾忘记昔日的那个夜晚对方让他感到深
切的绝望。他并不打算假装自己不记得这件事,但他也不打算让生命中所有的伤痛决定自
己的去路。
他知道不能期待错误的开始能够带来美好的结果,但与此同时,那也不代表始于错误
之后的路,必定只能抵达虚妄之地。尽管是由最美好的净土走出的一双碧人,却也不一定
能将手牵到最后。
生命无时无刻都在考验,也在赠与。
很多人都认为他悲观,但他觉得那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拥抱它。
如果不曾与那个人相遇,杜熙唯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够走到这里。对那个
时候的他来说,那个绝望是最后一根稻草。其实他的绝望已经太多了。
他跌跌撞撞的人生充满了孤独与寂寞,他比谁都清楚,如果一瞬间的光能够多照亮一
哩路,那么他还是会扑火般跨出那一步。
如果没有那一点点曾经的光,他熬不过漫漫无边的夜晚,他等不到长夜将尽的那天。
他知道爱情不应该是救赎,因为那太危险。他听过渚薏玟说他很坚强,但他知道不是
那个样子的。
救赎与被救赎,并非真的是爱。至少他是这么认为。
徐懿贵做的,仅是将“爱”交付。
所以,尽管他真的曾与徐懿贵分离,两人真的可能就此分道扬镳──当然,那并非他
所期望的,但是他并未否定过那种可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知道自己依然可以好好
的活下去。
因为爱已存续在他心里。
杜熙唯知道自己还算是很宝贝著这条命,但他也知道,很多时候,真的只是一步之差
。他曾经坐在传说中的悬崖边,往下看着无底深渊,在粉身碎骨前,却还是希望突然有谁
能够划破无垠的黑暗,毫不犹豫的带走他──纵使他清楚世界上没有可以相信的童话。
想到这里……杜熙唯突然很想抱住那个人,告诉他,这个周末就是过年了,今年就一
起过吧。
注三:《人妻日记》,确有此书,作者为陈雪。文中所述详见篇章0203,P187-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