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四十七章 初衷
柒拾茶馆在这个城市算是数一数二大的店面,一走进店里就会有服务生来带位,有保
密需要的客人直接从旁边上楼,进入二楼的包厢。一路上他都没有遇到服务生以外的人,
二楼有另一个楼梯直接通往店面侧边的出口。原本只从郑楚仁口中听说过标榜隐私而建立
的各种措施,这下许至清终于亲身体验到了。
陈庭安的效率比许至清预期的要好,或者林洛雨见他的意愿比预期中要高,星期一一
早他来到茶馆,傍晚林洛雨便在服务生的引领下进了包厢。她本人和许至清想像的不大相
同,看起来身形娇小又面目温和,望过来的神情甚至有点羞怯,看不出是社群媒体上那些
尖锐文字的作者,更不像是会在大白天闯进父亲的办公室、在大庭广众之下大闹一番的人
。
“林小姐。”许至清示意她坐下,温声询问:“喝茶吗?”
林洛雨有点紧张地点点头,压着裙子在许至清对面跪坐下来,手臂紧紧收在身侧,像
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小一点。“吕先生。”她清清喉咙,“庭安说你是……”她打断自己
,东张西望了一番,拿出手机大概是在确认这里确实没有讯号,接着还是不放心地关了机
,手伸往桌子底下摸了好一会。
许至清失笑,“没有窃听设备,就算有,讯号也传不出去。”
“我……有听说。”林洛雨舔了下嘴唇,“庭安只说你和 Caroline 有关系,你是谁
?”
“我是想帮他们的人。”许至清替她斟了杯茶,“林小姐呢?”
“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林小姐和妳父亲立场有很多相左的地方,还有妳有段时间很常上他的办公室
和他吵架,最近他似乎又做了什么让妳特别不满的事情,是因为他手上的案子吗?”
林洛雨皱眉,“庭安告诉你的?”
“我有获得消息的方法,妳藏得也不是特别好。”
她一副被冒犯的样子,让许至清有点想笑,也有点感慨。也许是她特殊的身分,让她
在和父亲价值观冲突的同时依旧被保护得太好,才会连最基本的安全问题都没有考虑,社
群媒体页面没有限制存取,即便没有写明细节,却清楚表达出父女两人的矛盾,和父亲还
在半公开的场合争吵,让这件事传到了许至清耳中。若是对她抱有恶意的人,她也许被利
用了都还不知情。
“回到正题,林检察官这阵子都在查 Caroline,对吧?”
这只是他二选一的猜测,不过林洛雨很配合,露出惊诧表情的同时脱口而出:“这你
也知道?”然后在许至清耸耸肩时嘀咕:“喔,你有你获得消息的方法。”
“你父亲从走私案的调查中得到了消息,锁定了两个嫌疑人。”
“嗯……他一直在说钓到大鱼了,不过鱼太大不好收网,需要多一点筹码。”林洛雨
抿了抿唇,“他就喜欢用这种老派的比喻,刚才又在骂猎物被人截走了,到底是谁工作没
做好,这么容易被找上门。”
许至清拳头紧了紧,这是在说郑楚仁吧?他是被陈忠义带走的?他们的谈判进行到哪
里,还来得及做什么吗?
“原本的两个嫌疑人呢?”
“我不知道,我没有听他提到过。”
“他和陈检察官关系怎么样?”
“陈检察官……以前陈叔叔满常来家里作客的,不过最近几年都没看到人了。”
“发生了什么事妳知道吗?”
林洛雨皱着眉,低头想了好一会,“我不确定,不过我爸……他以前是不碰维稳案件
的,对外他不会表现出来,不过在家里,他曾说过他最初当检察官,并不是为了追查谁在
哪里说了什么上头不喜欢听的话。可是大概在五六年前,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先是‘破
获’了一个禁书走私集团。”她一边说一边比了对引号,表情明显带着不苟同,“之后是
带头进行地下创作的教授,然后是社运团体、私人论坛、网络媒体、演艺人员。他从不碰
维稳案件的检察官变成了专门办理维稳案件的检察官。他愈是升迁我愈是不认得他,即使
不到成天花天酒地的程度,但也差不了多少。”
林洛雨摇摇头,“不过在那之前他已经骂升迁标准不公平的事情有一段时间,说不定
就只是那么简单:他想往上爬,自然就得做讨好上头的事情。”
“可是时间和陈检察官不再拜访你们的时间是相符的。”
林洛雨迟疑了一下,“差不多吧,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听到林洛雨说起自己父亲的变化,许至清讶异也不讶异,讶异的是爬到这个位置的检
察官原来曾有这样的坚持,也许也因此影响了女儿的价值观;不讶异的是他在这样的环境
中自愿或非自愿抛下了过往的自己,一个人的改变有太多可能的原因。
他和林正明有交易的空间吗?
“如果有条大鱼主动找上你父亲,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
林洛雨困惑地看向他,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你父亲丢了一个嫌疑人,但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逮捕对象,只要他答应一个条件,
就愿意配合他承担责任,你觉得他会接受这个交易吗?”
“你的意思是……”林洛雨有点迟疑,“会吧……?他们办维稳案的时候本来就不是
很在乎证据跟真相,重点是最终达成的效果,还有上头的人喜不喜欢这个答案。”
许至清点点头,“如果我需要和你父亲谈话,你能帮我和他见到面吗?”
“你……你说更好的逮捕对象──”
许至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是可以带你回我家,或是到他的办公室找人,不过这样……”
“就当作是我骗了妳吧。”许至清打断她,“我和妳说自己是妳父亲起诉的嫌疑人的
家属,想替对方申冤却找不到任何管道,这时我看到了正要找父亲吵架的妳。”许至清笑
了声,“妳看我可怜,就帮我混进司法大厦了,妳也不知道我原来是在利用妳。”
林洛雨张了张嘴,“我、我可以……你不用这样替我掩饰,如果你是想帮 Caroline
,我也想帮你。”
“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因为……因为做错事的人只要身分对了,就能够大事化小
小事化无,受害人只有身分对了,才可能为自己声张正义;因为能不能起诉会不会胜诉,
最后只是在比谁的拳头大而已,主任检察官的女儿胜得过很多人,但胜不过检察总长的独
生子。”
绷紧的嘴唇扭成苦涩的笑容,“每天都在发生吧,连一点补偿都得不到、反而受到更
多伤害的人一定更多吧?如果连……连拥有特权的人都不敢做对的事情,绝大多数的人能
做什么呢?如果连那个人都曾想过‘要是那时候有 Caroline 就好了’,即便自己在他们
眼中也许是不值得同情的‘共犯’,他们在其他人心目中一定更加重要吧?”
许至清哑然,缓缓吐了口气,原先清晰的立场乱成一团麻,想当然耳的默认被全然推
翻,也许那不是天真的抱怨,而是难以压抑的情绪宣泄。
“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吗?”
他在林洛雨脸上看见了答案。
先是困惑,再来是缓缓降临的不可置信,她不停地摇头,哆嗦地说:“可是他、他那
时候明明──”喉头被锁住的声音,她挣扎地吸了好几口气,“他说接受道歉吧,说这件
事到此为止,他说、他说──”
“这还只是猜测,答案需要妳自己去问他。”
“他说这就是现实。”林洛雨的声音变的很小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做不了什
么,我们都做不了什么。”
现在的她看起来和想到陈羽心时压抑著哭声的楼筱雯、和说起方老师时整张脸都写着
心碎的谢宁祎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受过伤的人都是这副模样吗?无论是什么身分,无论成
长于什么环境。
那么想保护至亲的人呢?有多少愿意为此伤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仿佛变体的电车难题,一般人也许不愿意为了拯救没有关系的乘客把谁丢出去挡住失
控的车,但如果乘客之中有至亲至爱的人,做出这个选择似乎就没有那么困难。
如果他父母还在,如果他不像现在这样没有包袱,他还能冒着把他们牵扯进去的危险
,为了 Caroline 牺牲自己吗?
“不管发生在谁身上,错误的事情就是错误的。”许至清缓缓地说:“我也希望自己
对每个人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但也许是做不到的吧。不过至少……现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我会和她说她本应得到为自己声张正义的机会,说 Caroline 不会因为她的身分忽视她受
的伤,说如果当时有 Caroline 在,如果她被看见了,他们会想帮她一把。”
看着对方清秀的脸皱成一团,许至清突然觉得有点疲惫。他一直以来都知道他应该对
抗的是体制本身,而非体制下的人,但人类就是如此不理智的动物,他无法不把自己心目
中体制的化身视为头号公敌,视为投射仇恨的对象。可是有多少人真的是全然的恶、全然
的自私呢?他不知道,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想、如何去感觉。
至少他知道自己想保护谁,至少现在的他有不伤害他人也能保护他们的办法。
“照我说的说谎吧。”许至清稍稍弯起嘴角,“在这个情况下,也不差一个欺骗检察
官家属的责任,而且我得确保你父亲能赢过陈检察官,就不要送对方一个把柄了。”
“你……为什么能做到这个程度?”
许至清笑了笑,没有回答。
*
离开茶馆时许至清被一辆露营车挡住了去路,他下意识找好了逃跑的路径,但在看见
从车窗伸出的手时停下动作,那只手腕上挂著缠绕了几圈、被当成手炼带的项链,在夕阳
下闪著微光的吊坠是一个弯月般的 C。
车门敞开的同时他便钻了进去,车子立刻再度往前开。
“虾仔!”
许至清听见四道不同的声音同时这么喊,然后洛基熟悉的臂弯抱了上来,把他拖到驾
驶座后方的座位区,和驾驶座上的小小和副驾驶座上的 Sandy 隔着一张小桌子,Phi 则
是从后上方的卧室空间跳了下来,扶著车门侧狭窄的流理台踉跄地走到许至清身旁。
他一直忍着没去找他们,没想到他们却在这时找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