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2568(03)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2-05-29 03:52:49
  03
  樊少勋把车停好,家人帮他留了一盏小灯,即使放下车库的铁门,也不至于让整个一
楼陷入黑暗。他连跨两阶楼梯往二楼跑,对自己的晚归有些罪恶感。他跟周煦聊得太开心
,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时间,只能匆匆告辞。周煦并不介意,虽然听到他突然说“接下来
还有事,必须离开时”有些错愕,但也立刻起身陪他走回分行的停车场。
  考虑到隔天还要上班和开车回家,他克制着只喝半瓶啤酒,周煦也喝不多,一瓶喝完
就没有再续,应该不需要担心。
  推开一二楼之间的门,樊少慈正拿着新开的沐浴乳往浴室走。
  “姊,对不起,我太晚回来了。”
  “没关系。你也很久没跟朋友一起吃饭了。”樊少慈看起来有点疲惫,语气仍温和,
她指了指浴室的方向:“妈才正准备帮爸洗澡,你换了衣服再过来。”
  他点点头,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手脚俐落地换下西装,穿上不怕被弄湿的居家服。回
想起姊姊显得疲累的神情,暗暗明白父亲今天大概又发了脾气。
  自七年前父亲左脑中风以来脾气就不太好,因为发现得迟,影响范围很大,一个站在
讲台上执教鞭数十年的国文老师,突然变成右半侧躯体麻痺、连话都说不好的病人。从那
之后父亲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患病已经够不愉快了,手脚还不听使唤,生活起居都要仰
赖别人,话也说不清楚,只能生闷气。不是没有努力复健,效果却有限,无论如何都没办
法回复过往的生活,甚至必须提早退休,他可以理解父亲的挫败和郁闷。
  母亲也不年轻了,这几年来多亏姊姊平常在家照顾中风的父亲,而他只负责每天晚上
搀扶父亲到浴室,并协助洗澡;若是像员工旅行那样推辞不开,需要在外面过夜的活动,
则由母亲和姊姊承担起这个工作。
  浴室里,父亲已经坐在防滑洗澡椅上,用不灵便的手脚脱去身上的衣服。樊少勋将脏
衣服放进洗衣篮,持着莲蓬头帮父亲冲湿身体,将挤上沐浴乳、起好泡的洗澡球递给父亲

  “今、今……哪……去、去……了?”
  “临时和朋友约了吃饭。”
  “……识、识吗?”
  “爸没见过。是才刚认识不久的新朋友。”
  “很、很……”父亲企图把话讲完整,努力许久才挤出正确的词:“……好。”
  “他是个很好的人。”
  父亲一向对自己很关心,即使中风后也不太会对自己发脾气,过去不怎么有机会谈心
的父子,反而现在每日协助父亲洗澡时便是亲子谈话的时刻。以樊家的家庭教育来说,在
别人面前赤身露体是羞耻的,他猜想父亲也不愿意让孩子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的身躯,便乐
于以不流利的谈话来防止彼此尴尬。
  他让洗发精在手上搓出泡沫,一边帮父亲洗头,一边分神想着自己和周煦是否能称为
朋友?周煦向别人介绍他是朋友,在员工旅游时他也觉得自己受到不少特殊待遇,但朝天
宫那天周煦的话依然烙印在他的脑海,这让他不敢轻易将自己放到朋友的位置上──或许
还有谁也被带去看日出,也一起吃了宵夜,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少……少勋!”
  “对不起!爸!”
  心一惊,他赶紧拿毛巾帮父亲擦拭。他想得太出神,没发现洗发精的泡沫往下流,刺
激父亲的眼睛。
  “很久没听你说认识新朋友了。新来的同事吗?”
  姊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为了安全和通风,除了冬天,父亲洗澡时浴室门总是开着的
,姊姊也会在门外待命,确保不会发生父亲滑倒而他一个人无法把人搀扶起来的意外。
  “不是,员工旅游时的导游,跟他很聊得来。”
  “喔?没听你聊过他。”
  樊少勋也不知道为何要隐瞒周煦这个人。从员工旅游回来的隔天,他就把整趟行程和
家人讲述过一遍,包括逢甲夜市的摊贩卖些什么,花莲有什么好吃的,像交上一份户外教
学报告,就是没有提到周煦,以及不在行程表上的大关山隧道日出。他将这件事归类于成
年人多少有些没告诉家人的隐私,例如他不让家人知道与前女友分手的真正原因,被问起
时总说他们个性不合。
  “大概是忘了说。”
  他拿起一旁的搓澡巾,挤了沐浴乳帮父亲刷背,莫名觉得自己的声音有股心虚感。但
他并不是学生时期偷偷交女朋友的青少年,背着家人写情书和打电话,周煦是个普通的同
性友人,他没什么好遮遮掩掩。
  “对了,小姨今天打电话来,称赞你买回来的大饼很好吃。问你什么时候去她家坐坐
?”
  “现在晚了,我改天再打给她。”
  “你妈……也、也……欢。”
  “妈喜欢的话,我问问店家能不能电话订购,顺便再买一份给小姨。一样口味的?”
  “对……”
  父亲差不多把能自行处理的部位都洗好,剩下洗不到的地方他三两下刷洗干净,接着
冲水擦干,换上干净衣服。他将父亲搀扶回现在已经改装成卧房的二楼客厅,趁著帮父亲
吹头发和按摩患肢的时候和母亲闲聊家常,但他的生活单纯,能聊的只有工作上的事,道
晚安后他问起想吃的大饼口味,母亲也说照旧就好。
  等到把自己也收拾干净,躺在床上,樊少勋虽然累了却还不想睡。
  多年下来,父亲又比刚中风的时候老了不少,老人斑覆蓋在堆满皱纹的脸上,松垮缺
乏弹性的皮肤显出骨头的形状,动作变得更僵硬和凝滞。当时大二的他和刚出社会不久的
姊姊早早做好心理准备,明白父母亲只会变得更加老迈,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父亲那方
的亲戚都在大陆,没有人可以依靠。
  纵使如此,这仍是巨大的打击,未来被推挤到了他们眼前。
  这大概就是七彩琉璃珠没有办法解决问题的现实。
  周煦在他的生活开了一扇窗口,让他能从方正而且没有出口的房间里看见不同的景色
,窗外有山岚、有翠绿的茂林、有日出时云海边缘的那一道金光,多变而且让人向往。房
间里没什么不好,安稳、平静、不受风吹雨打侵扰,但是窗外的景色太过诱人,他忍不住
想去看一看那一侧的世界。
  樊少勋拿着手机,迟迟无法决定是否将短信传出去,才刚分开不到几个小时,他就想
问周煦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放下筷子,樊少勋起身帮两人补充比例各半的红茶豆浆,将其中一杯推到周煦面前,
他坐下后继续刚才的话题,顺手把碗里的虾子吃掉,盛了半碗酸菜白肉锅的汤。
  “……那个阿姨的大儿子也出现了,大骂弟弟私自带母亲来解除定存,对他不公平,
跟弟弟在分行柜前打成一团。”
  “后来呢?这种事情对行员很麻烦吧?”
  “遇到这种事一概报警处理,派出所离分行不远,警察很快就到。”
  樊少勋注意到周煦剥完了所有虾子,将虾肉分成两小堆,正用旁边的溼纸巾把手擦拭
干净,而他记得自己去倒饮料时碗是空的。在家吃饭时,母亲和姊姊常会剥了虾就往他碗
里放,习惯成自然,刚才看到有虾他就直接挟起吃了,想想那应该是周煦剥给他的。
  “周煦……”他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吃得那么理直气壮。“谢谢。”
  “反正不管剥几只虾子手都会弄脏,干脆全部剥完比较省事。”
  “警察来之前,阿姨一边哭、一边对两个儿子喊‘不要打了’,但谁都没理老人家。
同事把阿姨扶到旁边休息,听说这几年都是小儿子在照顾她,大儿子只会偶尔打电话关心
。现在小儿子要结婚了,阿姨想帮小儿子付新房的头期款,所以才来分行转帐。”
  “阿姨想必很难过。”
  “或许吧,这也不是我们行员可以插手的。”
  “旅行社也遇过类似的事。女儿带妈妈一起去旅游,却被其他兄弟姊妹指责刻意讨好
妈妈,其实只是为了分更多遗产。”
  又随意聊了几句,他看看手表,又看看桌面的剩菜,大部分他们都吃得一干二净,牛
肉卷饼和蟹黄汤包一上桌就先分食,因为周煦坚持冷了不好吃,只剩下几根干煸四季豆、
一块三色蛋和少许酸菜白肉锅汤,并不浪费。
  “我得走了。”他把最后一块三色蛋塞进嘴哩,口齿不清地说。
  叹口气,从口袋掏出钱包,他把点单上的价格算好两人份,拿出自己的那一半。其实
他们在这里也坐得够久,从来客热络的晚餐时段吃到店家已经开始准备打烊,只是每次他
都觉得聊得正开心,时间却过得太快。
  他还想跟周煦待久一点。
  他喜欢周煦告诉他的那些传说和风景,也喜欢和对方谈论工作上遇到的案子,无论聊
什么都不觉得乏味,甚至话题根本不是重点,世界杯足球赛、新上映的电影,一句话都不
说也没关系,他就是不可克制地想亲近这个人,周煦身上有种让人想一探究竟的魅力。
  “抱歉,每次好像都是我先说要离开。”
  “你先走吧,我还在等哪天可以捡到少勋的玻璃鞋。”
  “什么意思?”他楞了一下,觉得周煦的话没头没尾。
  “如果没有九点钟左右离开,马车就会变成南瓜,车夫变回老鼠。千万不能轻忽魔法
的时效性。”
  周煦用一种“这世界上的确有圣诞老人,而且他们利用FedEx在平安夜送完全世界的
圣诞礼物”的语调,一本正经地胡言乱语,那双眼眸却背叛了他,笑得弯起。
  “少勋明显是九点钟的灰姑娘。”
  那双眼里的笑意太过灿烂,他一瞬间无法动弹。
  樊少勋望着自己脚上那双在大连街买的27号黑色素面皮鞋,和工作一整天所以皱巴巴
的衬衫,这个打扮要参加皇宫舞会似乎略显朴素,大概在门口就会被侍卫当成路人甲乙丙
丁,没办法在这花花世界里集体游戏。但眼前这个王子也不过穿着一件淡黄色的衬衫和牛
仔裤,脚上还踩着工程靴,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我是真的有事得先离开。”
  周煦只是在开玩笑,他明白,不免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我知道。”周煦收起笑容,语气轻柔:“如果需要帮忙,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他们结了帐,一起走出店门,走去开车的路上他简单说了父亲中风的事,他与母亲和
姊姊的分工,身上肩负的责任。他坦承得自己都讶异,父亲有需要维护的尊严,尤其在生
活起居难以完全自理、部分身体不受自己指挥的状况下,仅存的尊严更弥足可贵,因此他
极少向他人提起这些事,分行同事都不清楚他的家庭情况,就连前女友也是在交往满三年
后,考虑结婚才开诚布公。或许周煦就是这样的人,只要看着那双眼睛,就能让人透露出
原本缄口不谈的话题。
  “最近状况变得更差,中风久了血液循环会不好,末梢容易冰冷,我试着开始帮我爸
按按手脚,似乎不太有效。”
  “几年前我学过经络按摩,可能会比普通按摩更有效一点。你要试试吗?”
  他们在路灯下站定,樊少勋乖乖伸出手,周煦将他的袖子推高,在手肘横纹和手腕之
间的中间点略高处轻轻前后按压。周煦的体温比他略高,被碰触的那个点感觉正被微微熨
著,温度在皮肤上扩散。
  “这条是手太阴肺经,叫孔最穴。”
  按压时间不长,周煦很快就换了另一个位置,这次改按大拇指掌骨的中心位置。为了
让他放松,周煦一只手轻按穴道,另一只手则轻轻托着他的手掌,让他不需要施力。
  “这里是鱼际穴。感觉如何?”
  虽然是夏天,不过餐厅的冷气开得很强,他刚好坐在冷气风口下方,吃到最后已经有
点觉得冷。此刻被周煦按压过的部位就像放上热水袋,温度慢慢向外扩散,很快就开始发
热,甚至一发不可收拾地烧到脸上。
  “好像有效。”他胡乱点点头,突然很想再来两杯冰凉的红茶豆浆,希望周煦没看见
自己发烫的脸颊,刻意转开了话题。“导游和领队两张执照,高山向导资格,经络按摩,
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不会的东西都可以学。最近计画冬天要去北海道学滑雪,你要不要一起去?”
  周煦的提议太让人心痒难耐。
  他还没看过雪景,也没去过日本,以往听见同事讨论出国玩的行程,或者组团出游的
计画,他总是兴趣缺缺,一方面是因为家里有不能丢下的责任,另一方面则是旅行对他没
有特别的吸引力。但是周煦肯定是个优秀的旅伴,不论去到哪里,都能把旅行编织成最美
好的故事。
  可是他没办法现在做出回答,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工作的事、家里的事,每一个苍白
无味的琐事都使他不能轻易答应这个邀请。
  他发现周煦还握着他的手。
  “周煦……我真的得先走了。”
  对方像触电般快速放开他,在路灯下,表情虽然没什么变化,周煦泛红的耳尖却太过
清晰。樊少勋几乎立刻后悔说了那句话,即使他不确定自己后悔的情绪从何处来,而且他
真的得离开。
  “抱歉,把你留那么晚。”
  夏天的晚风把周煦的声音送进他耳中。
  “不会。”他艰涩地吐出这句话,想继续留下的想法差点就到了舌尖,“经络按摩我
会回去试试,谢谢你。”
  
  没办法去北海道滑雪,倒是可以从藤枝两天一夜的小旅行开始。
  尽管只是两天一夜的短程旅行,樊少勋也犹豫许久。员工旅游有种种难以推辞的理由
,解释起来非常麻烦,但跟周煦一起出门就是纯粹的娱乐了。在照顾父亲这件事上,他可
以说承担了最少的责任,怎么还能因为自己微不足道的理由将事情推给平常已经十分辛苦
的母亲和姊姊?
  那天帮父亲洗澡时他几乎没说话,面对父亲的日常关怀,他也只是敷衍应和。直到父
母都入睡,樊少慈才把他叫到厨房,问他心神不宁的原因。他们之间说不上是挖心掏肺、
共享秘密的姊弟关系,但毕竟年龄相近,姊姊也很宠他,这些年来也一起面临家里的风浪
,他对姊姊的询问总是诚实以告。
  他提到去藤枝玩的邀请,还有周煦的名字,没有说出自己的顾虑。
  “偶尔去玩玩没关系啊。从爸生病后你几乎没跟朋友出去玩过,大学毕业旅行也没参
加,平常工作那么辛苦,去玩个两天一夜,休息一下很好。”
  “姊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妳这几年也没能跟朋友好好玩几天。”
  “我跟你不一样,比较喜欢窝在家里。”樊少慈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记得带土
产回来就好。”
  于是他们挑了周煦不需要出团的假日,一早就从高雄出发,为了把车子留在家里以备
不时之需,他们开的是周煦的车──一台小巧可爱的铭黄色飞雅特500,比起在路上跑的
车子更像玩具,曲线十分有特色,相较下他自己的白色丰田简直无趣至极。樊少勋以为周
煦会买更帅气的车款,像他的外型那样,但开着车的周煦看起来无比和谐。
  刚出发时他还有些忐忑,多少有种乖学生翘课出去玩的心情,上了国道十之后就转为
雀跃的心情,带着点莫名的紧张感。他告诉自己新的尝试总会让人绷紧神经,尤其是他这
种生活如同一条水平线、毫无起伏的人,需要累积个数次经验才能放松。
  “打开看看。”
  周煦单手从后座拎了一袋东西扔在他身上,沉甸甸的,他打开一看,是各种各样的零
食,咸甜皆有,从牛肉干、杏仁小鱼到羊羹一应俱全,还有他之前说过喜欢的辣味蒟蒻条
。如果不是他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和行程,他会以为周煦打算绑架他,并把两个人关在森林
小屋里面七天七夜。
  “这是一个零食没有吃完旅行不能结束的状况吗?”他拿出辣蒟蒻晃两下,对着正在
开车的周煦挑眉。
  “这是一个没有减轻重量可能会开不上山路的状况。”周煦严肃地说,视线保持在前
方。“你没有听过压舱物吗?”
  他忍不住笑出来,出发前就吃过早餐,肚子并不饿,却被说得开始嘴馋。把辣蒟蒻塞
回袋子,他从里面挑了周煦喜欢的黑胡椒牛肉干拆开。
  “你要现在吃吗?”
  “你先吃吧。”
  周煦或许是觉得高速公路单手开车危险。他没有多想,直接挑了一块比较小的牛肉干
,一、两口可以吃完的大小,凑到对方嘴唇上。他明显看见周煦呆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
他会有这样的举动,然后才张口咬下。
  “少勋……”
  他才刚也塞了一块牛肉干进自己嘴里,就听到沉默了几秒的周煦喊他的名字。
  “什么事?”
  “太大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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