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长,因应剧情不分段。
VI
周一一早,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壅塞。
林靖颖一手贴他腿上,一手杵著车门把,看着窗外暂停的景色。内装深黑的车内播放著Sp
otify的早晨歌单,林靖颖轻声断续跟着哼。他搓磨著蹭在腿上的手,另一手在方向盘上敲
打哼唱的节拍。即使睡眠不足,即使即将分开,如今他们已能轻松看待分离。
林靖颖又要远行,昨晚惯例到他家过夜,不知是否是上回妹妹尹伊洁的话在他心里发酵,
他觉得林靖颖的一次次远行,似乎已在倒数计时。他犹豫着该不该问,如果问了,就必须
表态。他更使力握住了林靖颖的手。
他当然是喜欢林靖颖的。不是因为他们在一起五年这么久,也不是因为林靖颖放他自由的
感情态度。“喜欢”这种情感很难说明白,那是极私人的领域,就像有人喜欢佛手柑不喜
欢薄荷、喜欢爵士不喜欢民谣、喜欢粗麻不喜欢丝棉。当人被问起为什么喜欢一样事物时
,大多说不上明确的理由,正因为没有原因、没有逻辑,才更教人情不自禁。
然而此刻他仍是喜欢林靖颖的,虽然更为邵雪着迷,太想留住那一颦一笑、独占那温柔的
抚触。他觉得头又痛了起来,必须告诉林靖颖邵雪住在他家,必须。
“我有件事──”毫无进展的车流里,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
“你先说吧。”他说。
林靖颖转过头,看着前方的挡风玻璃说:“这阵子帮社会版跑新闻,宋主任很开心,一直
问我要不要转去他们线。”
果然是这件事,他暗自庆幸林靖颖自己提起了,“他开心是当然的啊,你手上都是大新闻
,他不找你过去才奇怪吧。”
林靖颖笑笑握紧他的手,叹了口气。
“怎么,你不想去吗?”他问,“不过社会版挺累的,不想去的话就别去了,公司那么多
条线,多的是选择。”
林靖颖眼神沉了下来,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其实不爱应酬,也不喜欢去挖人
隐私。”
他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啊。擅长不代表喜欢,你为了工作那么努力地去做,真的辛苦你
了。”
林靖颖露出被看穿也被安抚似了的神情说:“可是我不想待在旅游线了。”说著转头看向
车窗外,“你会不会觉得……我终究不适合祕传媒?”
是林靖颖话中有话,还是他自己内心不纯?他在车阵中偏头想看看林靖颖的脸,却看不出
其中深意,于是说:“你当然适合。你是个好记者。虽然在摊开真相之前不得不先挖掘丑
恶,但是为了真相背后那些被社会遗忘、忽视的人,祕传媒很需要像你这样有正义感又富
同理心的伙伴。”
林靖颖倏地笑了出来,玩笑般的说:“你是在练习慰留员工喔?”
“我很认真的。”他给林靖颖一个真心的笑,说:“你如果想要转去哪一组,跟我说,我
帮你从方经理那边试试看。方经理很会看人,她一定对你的下一步早有计画。”
林靖颖定定看着他,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又叹口气,但神情放松了些,转换话题问
:“上次你跟黛姐问到的那支电话号码,你打了没?”
他摇摇头,“还没。”
“那种电话号码应该都有时限,过一阵子就会换,你早点打去探探比较好。”林靖颖提醒
道。
“我知道……但我怕做错了会惊动到电话的主人。”他不是没打过这种神祕电话,可是这
次的事件跟他父亲有关,他不想因为大意而浪费了难得的机会。
林靖颖转身向他,说:“我就一提,你不觉得奇怪吗?黛姐跟你爸这么熟,为什么要帮你
调查你爸?”
“好奇吧。已经窥见祕密的一角,谁不想要一探究竟?”他缓缓地说,知道自己也是利用
了人性。
林靖颖眉头轻皱,定神看了看他,又忽然想起似的问:“对了,你刚才一开始想说什么?
”
停滞的车阵终于开始慢速向前推进,他重新握上方向盘,淡然地说:“没什么,下次再说
吧。”
心思被带到父亲的调查上,一时烦躁,他终究没有开口提起邵雪的事。眼前是高速公路上
蜂窝般的车群,半红不亮的车尾灯似废弃机器人漏电的眼,闪烁著岌岌可危的最后一点生
机。林靖颖一手落回他的大腿上,转头继续看向车窗外的一片青绿,熟悉的旋律重回耳中
,清新的女声唱着:
Nothing else but you,
I gotta have you, I gotta have you.
■
一旦错失了机会,命运便注定要一路往下。
林靖颖这一走,仿佛什么都空了,炙热的抚触、色意的唇、紧揪的束缚,全都没了,取而
代之的是他心里膨胀到近乎爆炸的罪恶感。没了林靖颖,邵雪以百分百的存在占领他整副
思绪,轻柔的发丝、迷濛的大眼、深粉微勾的唇,以及诱人的勃颈、腰间、腿根——诱惑
张牙舞爪,几乎要将他吞噬。
同样要将他吞噬的是,紧接着到来的连续假期,他接到了一个意外的工作,要去宜兰山上
拜访一对从意大利回台开设私厨的夫妻。那对夫妻的名字,给了他一记来自宿命的刺击,
他内心那颗盈满罪恶感的气球被一刺而破。他放弃了,既然破都破了,覆水难收,不如面
对。
一日清早,他轻抚著那头刚吹干的粉色染发,向怀里的人提出了邀请:“连假我有个采访
,要去宜兰过夜一、两天,你想一起去吗?”
邵雪微微侧身,仰头看他,栗色的大眼转啊转地问:“什么采访?”
“一对海外归国的厨师夫妻开的餐厅。”他顿了顿,追加道:“如果你不去的话,就要一
个人帮我看家喔。”
“一个人”这三个字显然起了作用,邵雪抿起嘴,沉思起来。
他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可是见邵雪真被刺激又于心不忍,便诚实地说:“这次的采访对
象有点特别,如果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我心里会踏实很多。”
邵雪看向他,修长的手指滑过他的手,在肌肤激起阵阵哆嗦,“应该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
题吧?”
为何如此轻易就被看透了呢?他莞尔,叹口气说:“对,我就想你陪我一起去。”他想去
印证一件事。
邵雪看着他,注视着他的眼像是把他看透到了心底,抚摸着他的手停了下来,说:“好啊
,你想的话。”
都说宜兰是台北的后花园,连假走访,他们午饭后出发。邵雪清晨六点才回到家,他让邵
雪先休息一会儿,自己收拾两人的行李。邵雪唯一的那只行李箱敞开摊在地上,里头大大
小小的透明衣袋收拾得好好,只要拉上拉链,随时就能出走他乡。他思忖著,一个人为何
会四处为家,把自己拥有的东西缩小到如此少?他环顾房里摆设,邵雪暂住的这间房原本
是他的工作室,两面墙满满的刊物与书,角落堆著高高的旧资料。以前他写稿到天亮是常
态,所以也在书桌旁放了张单人床,没想到现在会派上用场。
滑开手机查询天气,他拿一件薄毛衣、长袖、固定的换洗衣物,一齐收进中型行李箱里。
因为邵雪工作的关系,他们只能留宿一晚,精简的行李很快就备好。他回到客厅,坐上沙
发,看着沉睡的人心想:自己分明不该、也不能对邵雪出手,但喜欢就是喜欢上了,即使
要他变成曾经伤害自己最深的背叛者,即使邵雪根本没有喜欢他,即使一切未知,他就是
想要义无反顾地选择邵雪。
过去五年,他车上的副驾驶座一直是林靖颖的专属座位。林靖颖坐车习惯某个角度的倾斜
,只要一被人动到马上就会发现,因此除了妹妹尹伊洁之外,他几乎没让其他人坐过副驾
驶座。然而,此刻邵雪就窝在副驾驶座上,以与林靖颖完全不同风格的坐姿,压低了椅背
,像是整个人要钻进座椅里一般,盖著一条小毯睡着。
“让我再睡一会儿。”邵雪瞇起眼说。
他立刻伸手调低车内音乐的音量。一旁邵雪轻笑的声音传来,说:“不必关,我很怕安静
,有声音比较好。你不听音乐的话就说说话吧。”说完拉起被子,靠着车窗阖上了眼。
高速公路上一个个小铁盒以平稳的速度移动着,他瞥了瞥邵雪,开口说:“我本来怕那个
房间太吵,窗外就是马路,每天晚上都有急驶的摩托车声很扰人。听到你不怕吵,我就安
心了。”
邵雪以非常迷濛的声音回应道:“嗯……我不怕吵,那间房很好。”
“很好的话,你要一直住下来吗?”他无心地接了话。
但邵雪没有回应,似乎就这样睡着了,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头戴黑色毛帽,仅露出一双沉
睡的眼。他不禁莞尔,伸手摸向邵雪身上的毯子,轻轻抚摸。温暖的手感,热亮的太阳,
时而刺眼的光照,一切都与这场赎罪般的旅程相衬得恰好。
一路上邵雪睡睡醒醒,不安分地翻动,每动一下,他就碎碎说上几句,怕是太安静让邵雪
睡得不沉。约两小时的车程后,下了宜兰,车子顺着田中大道一路上行。山间讯号不灵,
满目苍苍,人烟寥寥,他们又耗了不少时间才抵达目的地。停好车,他轻声唤醒邵雪,将
大衣放在邵雪身边,下车从后车厢卸下行李。看看表,下午近四点,时间尚早。他从五层
独栋的民宿门口望进去,里头大厅没有开灯,外面架著一块牌子写着:今日有事,暂停营
业。他心里有些困惑,仍走上石阶,按下门铃等候。
片刻,邵雪关上车门,裹着大衣从后头走来,可能是歇了这会儿,难得露出放松的可爱神
情。他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邵雪,切实地感受眼前的人带给他的安定感。
接着,阴暗的大门里一阵缓缓的脚步声渐近,门打开,一名挺著孕肚的年轻女子说:“尹
记者!你们好,抱歉抱歉,刚才在里面忙,没听到门铃声,快进来吧。”
“不好意思,是我们提早到了,你是老板娘小紫吧?”他礼貌地递上名片,顺着女子手指
的方向走进大厅。
女子一双单眼皮笑弯成月,热情地说:“对,就是我,叫我小紫就行了。”
小紫身怀六甲,步履蹒跚地带他们穿越大厅,直入用餐区。香杉制的深色屏风分隔了里外
,里面宽广的私厨场地是整室胡桃木装潢,视线所及约有六、七张四人或六人座大桌,靠
墙的吧台区则有十张左右的座位。桌间宽敞,每张桌上都摆了一小株绿色水生植物,以及
小小的精油扩香木。木头沉香盈满室内,让人精神舒缓,但他却像是被狠狠揍了一拳。
记忆里,那个沉着的声音问:“走进一家店,桌上放著什么会最令你感到惊喜?”
“植物吧,而且要是那种颜色很青绿的植物。”他天马行空地说。
关上回忆的观景窗,小紫明朗的话声将他拉回现实,“你们的东西随便放就好。不好意思
,安哥还在准备食材,要请你们稍待一下。”
“没关系,不用急。”他收起心绪,环顾四周问:“我可以先拍照吗?”
“当然可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小紫应道。
他将相机挂上脖子,环步室内进行摄影工作。乡间的午后太过宁静,大厅里水族箱的滤水
声、木质壁钟的滴答声,和著窗外间歇的鸟鸣、轻柔的脚步声,所有声音都更显清晰。他
身后一段距离处,邵雪和小紫聊了起来。
“你们今天是特地公休吗?”邵雪问。
小紫一脸笑容没有卸下过,愉悦地说:“对啊,我和安哥都是祕传媒的粉丝。”
“真的啊,那你们接到采访通知的时候一定很开心。”邵雪语气昂扬,流泻出一股与平时
极为不同的活泼。
“最先是我看到邀约采访的来信,后来知道是尹记者要来,我们都超级兴奋呢。”小紫说
。
“你们认识伊晨?”邵雪的话声里有一丝惊讶。
“没有啦,怎么可能。我是因为安哥才开始看尹记者的文章。三年前我们去中欧蜜月旅行
,出发前找了很多资料,那时安哥就给我看尹记者以前写的欧洲专栏。我一看太喜欢了,
就开始follow他。他离开旅游线的时候,我们还有去祕传媒大楼看他的摄影展。”
邵雪露出暖暖的笑说:“我觉得他拍最好的是人像。”
“没错!”小紫一双笑瞇的眼惊喜地瞪大,“尹记者拍的家庭照真的特别好,尤其是小孩
和父母的互动,很温暖。”
“以前他在旅游线的时候,有人评价他是‘天生的出走者’。不过我觉得,他其实非常爱
家。”邵雪说。
小紫微笑着在椅子上坐下,摸著浑圆的肚子说:“真好呢,希望我们的孩子以后也很爱我
们。”
即使踏着脚步,专注捕捉陌生环境里的一方一角,他也不可能忽视身后两人的对话。这些
年,在他不愿意去看的地方,原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深深吸吐,凝神聚焦在眼前的观
景窗里,努力不往过去看。然而,内心的千丝万缕早已打成更多死结:邵雪什么时候也看
了他的摄影作品,还知道他写专栏时的评价?男人为何会追读他的文章,甚至推荐给新婚
的妻子?过去与现在,一幕幕倒映交织的影像如打翻的颜料,在他心头抹成一团深黑,他
无法思考。
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多年前,他为了逃离这个脚步声,答应父亲进入旅游线。然而,就算逃到了乌斯怀亚,仍
放不下深爱过的曾经。现在一切都回来了,爱着一个人的痛苦、卑微、喜悦、私密,就要
在下一个转身过度曝光。
他身后,小紫对着脚步声的主人焦急地说:“安哥,你在忙什么啊?让尹记者等这么久,
还不快去跟人家打招呼!”
他轻呼着气,心想该转身了,已经迟了十秒、十五秒、二十秒──
“尹记者,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带着歉意的成熟男声从背后传来。
尘封的记忆瞬间撑破防护复苏过来,他试着一次、两次终于扬起嘴角,转过身,如过去千
百次的初见般开口说:“陈老板,你好。我是祕传媒人物组组长暨刊物主笔尹伊晟。”他
顺畅地递上名片,也像是一同递上了这些年彼此遗漏的曾经。
男人没有迟疑地接了过去,说:“久仰大名,我是陈鹏安,谢谢你今天特地过来。不好意
思,刚才耽误了一些时间,请问采访要……”
“你ok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他移开视线,收起相机,往大桌的方向走回去,问:
“你看了我寄给你的提问了吗?”
陈鹏安点点头,一头清爽的短发深黑,娃娃脸让他看不出真实年龄,“都看过了。”
“那太好了。”他拉开桌旁的椅子示意陈鹏安坐下,说:“你放心,那些我都不会问。”
这一句让一旁的邵雪与小紫倏地笑了出来。见气氛松了一些,他继续说:“那些都是我从
你之前的访谈看来的,如果你没有要修改当时的回答,我会挑选一些做为这次采访的提要
。你可以想一想,不必马上回复。”
陈鹏安看他的眼神变了,微微扬起的眉间有笑,他知道那是肯定的神情,然而如今他们已
是陌生人了,曾经的熟稔都不再必然。他轻叹口气,在陈鹏安的正对座坐下,将手机放上
桌,按下录音键。陈鹏安身后不远处的吧台边,邵雪与小紫两人静静相伴,只要抬头就能
看见那双美丽的栗色瞳孔,笑笑的神情像是在鼓励他不要紧张,他感到一股安心,将心思
完全投入于工作中。
木质壁钟上的秒针持续向前走的滴答声,与他心里不断倒退逆行的风景,拉出一条平行的
妥协的线,聚成接下来两小时的访谈时间。大致告一段落后,陈鹏安回去后场准备料理,
小紫过来为他们整理桌面,在同一侧放上两人份的餐具、碗盘与高脚酒杯,又拿来五支白
红酒,放入推车上的两个冰桶中。邵雪默默走来他身旁坐下,没有与他交谈,只是轻声谢
过小紫。
再见陈鹏安没有想像中困难,然而一顿晚餐下来,他一句话也没说。因为困难的不是再见
陈鹏安,而是要把多年前就尘封起来的自己重新挖出来,摊开星火,任未烧尽的烈焰再次
灼烧。现在还没走到那一步,但是他知道快了,他不可能整晚戴着尹记者的假面。他握住
邵雪的手,越来越紧,生怕若是握得不够紧,回忆的洪流很快就要冲散他们。
餐序进入尾声,出完第二道甜点时,小紫出来跟他们致歉,说有些倦了要先回家休息。
邵雪拿餐巾擦了擦手,起身说:“我送小紫回去吧,这么晚了,孕妇一个人不安全。”接
著转向陈鹏安问:“你跟伊晟都谈完了吗?你们再聊聊吧,我们不在你们比较自在。”
陈鹏安的视线与他短暂交会,接受了邵雪的提议,拿外套给小紫穿上,再戴好毛线帽,可
爱的年轻孕妇被保护得很好。邵雪握了握他的手,对他点点头才终于松开手,护在小紫一
旁走出了门。大门应声关上,他仿佛听见风铃轻碰的清脆声响,然而外头夜色深黑,不是
记忆里的阳光普照。
他后悔了,后悔接下这份工作,又放走了邵雪,让他的心此刻如蜘蛛丝悬在半空,一挥就
会坠毁。他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曾发誓此生再也不要想起被人背叛的过去,但命运
却将他推了回来,而且讽刺地选在这个他也成为了背叛者的时刻。
陈鹏安开口说:“好久不见了。”
他没有抬起眼,只是静静地说:“七年……又两个月。”
“是七年一个月又十三天。”陈鹏安毫无停顿地应道。
他淡然地说:“记得这个有什么用?”
陈鹏安叹口气道:“刚才还觉得你成熟多了,看来没有改变多少。”
他感到一股久违的不爽快,心绪翻绞,一节节神经疼痛起来。
“邵雪是你男朋友吗?”陈鹏安问。
为什么才刚开口就问这个?他心想,“我男朋友出国了。邵雪只是朋友,但是我喜欢他。
”他更不懂自己为何会被陈鹏安挑起情绪,保持不了冷静。
陈鹏安笑了出来,说:“你不必用三角恋这一招来激我吧?”
我没有要激你,他心想,“是你不要我的。”说完终于抬起眼,看向陈鹏安。
陈鹏安收起了笑容,回道:“是你选择离开我!”
“因为你欺骗了我!”他也跟着大声起来。
“对……我欺骗了你,”陈鹏安露出一丝苦笑,“但那是因为我爱你啊。”
“不要拿爱来当借口!”他吼道,话声颤动,“不准你们任何人再拿爱来当借口!”
“我说过我可以放弃千芊,我用尽了所有方法挽回你!”陈鹏安的声音听似有十分怒气,
但是更多伤心,“我跟千芊都要举行婚礼了。我为了你毁婚,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
你敢说我不要你?”
婚礼、抉择、女孩的名字,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崩溃,多年来一直欺骗自己遗忘的过去,全
部在转瞬间鲜活起来。那个大雨的夜晚,他去陈鹏安家避雨,意外看到了喜帖的样本,上
头大大写着新人的名字:陈鹏安、郭千芊。他太过震惊,如果那天没有下雨,他不知道自
己要到何时才会发现陈鹏安的谎言。那天窗外一定闪了电、轰了雷,骤雨喧腾,如腐蚀人
的酸液在他身上融出大大小小的洞,将他整个人蚕食到无形。等他好不容易从震惊与疯狂
中清醒过来时,翌日清晨门边的风铃轻响,宣告了散场。
“你不愿意承认自己像个傻子,被爱冲昏了头,连自己是第三者都没有发现。但我是真心
爱你啊……我为你放弃了一切!是你不要我,是你放弃了我们可以在一起的机会!”陈鹏
安几乎是怒吼著说:“你连自己的感情都不敢面对,要别人怎么爱你?”
“我不面对也有人爱我!”他反击道,却愕然自己竟说出这样的话。
陈鹏安的神情瞬间沉了下来,一双悲伤的眼莫名痛苦,“所以……你放弃面对自己了吗?
跟不爱的人在一起,让心爱的人为此受苦,这就是你要的吗?”
“这就是你对我做的。”他满眼忿恨。
“好……好……”陈鹏安撇过头去,按捺著情绪说:“我没有对你坦白是我的错,但如果
你真的那么痛苦,你现在还要邵雪变成当时的你?”
“我没有!”回忆的洪流将他哗的一声冲走,抓不到一片浮木,“只是我单方面喜欢他而
已……”
陈鹏安疯了似的笑出声来,说:“你知道吗?我也曾经像你这样,一直告诉自己你不爱我
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他妈的你不爱我!所以你才不要我!”
空气凝结在这一刻,过去、现在在他心里本是线的两端,此时却像是突然被绕了圈打上结
,贴在了一块。谁才是背叛者?谁是第三者?谁又是受害者?陈鹏安、邵雪、他自己,道
德轮盘上写着这三个名字转个不停。
他被命运之神掷出的骰子击中,霎时梦醒,静下心说:“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陈鹏安背对他双手叉腰,看似在平复心情,片刻才缓缓开口说:“我们以前几乎没有吵过
架吧。你总是让人很有安全感,什么事都知道该怎么做,任何问题都能应付,让人不禁就
想跟着你走,觉得跟着你,那里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可是我忘了,那时你还只是个二十
出头的男孩,我以为你不需要被保护,所以我——”
他出声打断了陈鹏安:“过去都过去了,现在我已经能自己保护自己。”
“你能吗?”陈鹏安看向他问,他不敢对上视线。“人生是没有退路的,过去我对不起你
,可是未来……虽然没有我的份了,但如果你过得不好,我会非常自责。我希望你好好生
活,好好去爱,好好被爱。你不需要自己疗伤,你那么好,值得比我更好的人,让那个人
爱你、陪伴你、安抚你,给你对等的安全感。”
哪有那么简单?他心想着,忽然一阵心痛,“我一点都不好……我才是那个最差劲的人,
我的所有选择都是在逃避这个事实。我以为只要跟不爱的人在一起,就可以借此逃避,不
再爱上另一个人。可是邵雪出现了,我很想爱他……”
陈鹏安深深叹一口气,说:“爱是没办法用想的,爱上了就由不得人。难道你害怕跟邵雪
在一起,会重蹈我们的覆辙?”
“我男友还不知道,所以我已经重蹈我们的覆辙了。”他默默地说。
陈鹏安又看了看他,仰头望向天花板说:“如果你真的喜欢邵雪,就不要犹豫了。没错,
背叛者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相爱的机率就像赌博,今天你错过了这一局,以后再怎样都
是追不回来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最清楚了。”
他看向陈鹏安。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定眼看他,陈鹏安神情异常认真。他问:“为什么你像
是认定了邵雪喜欢我?”
陈鹏安邪邪地啐了啐嘴,睨起眼,看似有话想说又不肯说,半晌才终于开口:“他前几天
打电话来,问我跟你是什么关系,我是不是当年伤了你的人。”陈鹏安试探般的看向他,
但他对此真的一无所知。陈鹏安继续说:“我当然不可能随便就告诉他,于是我问他他是
你什么人?他说你们只是朋友,但是他喜欢你。”
他怔怔愣住。
“邵雪喜欢你,连今天第一次跟你们见面的小紫都看出来了,你却没看出来吗?”陈鹏安
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