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海盗电台 46

楼主: houseau3 (House)   2022-05-23 10:21:03
第三部分 凝视深渊
四十六章 前路
  郑楚仁记忆中的张芯语是沉稳而得体的,即便是高中时作为违禁品大盘商的她,也从
未像是其他冲撞审查体制的青少年那样,表现得张扬恣意,因为满腔热血铤而走险,不知
道自己面对着怎么样的未来。她从来就是理智的,至少和身边年龄相近的人相比要理智许
多。
  “我做过实验。”她在很多年之后曾和郑楚仁这么说,“一次能拿多少,要选择什么
时机,频率多高会被发现,发现了能用什么说辞撇清责任。在这个时期,我都还能用未成
年人的好奇心当借口,只要我撇清我父母的责任,他们就会看在我父母的份上放过我,最
多是要他们不要为了方便把审核作品带回家,带了也要藏好,免得对我造成不良影响。”
  高中毕业之前张芯语出借违禁品的行为也确实被发现了,她揽下了全责,说自己已经
好奇了许久,加上学业压力太大,才会被违禁品中荒诞不羁的情节吸引,犯下私藏甚至散
布违禁品的错。由于她认错的态度良好,又自愿转到更为严格的重点观察班级,定期接受
问话辅导,那次事件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当时郑楚仁和她并不相熟,自己又先是受到矫正官折磨,接着度过了一段逃家自立的
日子,心思都放在给予他许多帮助的陈诚一家人和他们的革命伙伴身上,和同学没有太多
深入接触,但张芯语的敢做敢当让他对她多了分欣赏。
  真正和她成为朋友是在陈诚他们被逮捕、父亲接着过世以后的事。等他终于在兵荒马
乱中安顿下来,张芯语对他发出了邀请。
  在拍摄出一部部短片、透过钻漏洞或违法的方式发布出去的过程中,郑楚仁仿佛找回
了几年前帮忙制作宣传文宣,偷偷跟着上街抗议的自己,他自认除了两只手能数清的朋友
之外一无所有,即便表现得不明显,却是团队中最为反骨的成员,或者应该说是固执己见

  回头去看,自己会和张芯语分道扬镳也是迟早的事情,他能接受为了安危而逃避,甚
至同样做好了为伙伴扛下责任的准备,却不能接受他们主动向敌人投诚的选择。但张芯语
一向是理智的,她的妥协为自己和身边的伙伴保留了一定程度的人身自由,同时获得了许
多创作者没有的特权,以及相似的箝制。
  听到她趁著出外拍摄和参与外国影视活动的机会都做了什么,郑楚仁是讶异的,张芯
语不会想不到这么做的风险,也不会不知道要是被发现了,自己不会有退路。但她还是做
了,和团队一起重操高中时期的旧业,从利用父母带来的资源变成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
郑楚仁一直都想问她为什么会冒这个险,即便自己多少能够猜到答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
情况下获得这个机会。
  他似乎没有在张芯语脸上见过这样的惊慌。
  “妳看起来像是见鬼了。”郑楚仁说:“需要帮妳叫人来吗?”
  把他带过来的事务官和调查员没有跟着进来,而是在外头关上并反锁了房门,不过郑
楚仁毫不怀疑此时他和张芯语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他先是走进厨房兀自替自己倒了
杯水,缓解被关了好几个小时的渴之后坐到张芯语对面的沙发上,看着她闪躲的视线、双
眼之下的阴影、紧握在一起的双手、被啃到露出嫩红皮肉的指尖。看起来她并未受到身体
上的折磨,却受到了自己内心的拷问。
  她知道了多少?是陈忠义告诉她的吗?压在她身上的罪恶感源头是什么?
  “……好久不见。”张芯语说:“你说话还是一样不留情面。”
  “有需要的时候我还是会装装样子的,不过在妳面前装没什么意义。”
  “因为我见过你年少轻狂的时期?”她歛起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刚刚门外那些
是调查局的人?”
  “陈检察官在吗?我原本应该在中午和他碰面,但出了一点意外。”
  张芯语摇摇头,“前天他来过一次,跟我说老毅逃跑了,之后我就没见过他。”
  郑楚仁眉梢一挑,看来是林正明交换资讯用的条件,不过他曾经的伙伴比他预期的要
不聪明,若是单纯以争取减刑为条件还有几分可信,帮助这种重大案件的嫌犯逃跑是不可
能的,没有人会愿意承担这样的责任。
  “我刚刚从警局被带出来,没想到会见到妳。这几年我看到妳和几个老同学的新闻都
是娱乐版面,怎么突然就成为社会头条了?”
  “说来话长。”
  “在陈检察官满意之前我还有时间听妳说话。”
  张芯语微微皱眉,抬眼看向郑楚仁背后的监视镜头。她以前脸上皱纹有这么深吗?郑
楚仁想,上次见到她是差不多六年前的事情,之后再看到人都是在萤幕上或照片中,岁月
流逝的痕迹被修饰遮掩得彻底。郑楚仁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老了”来形容张芯语。
即便她的实际年龄和他相同,她的眼神看起来却已经没有光。
  她曾是个多么热爱电影和故事的人。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说的,我只是对当‘新生代女导演张芯语’这件事觉得腻了。
”她垂下眼,嘴角微微翘起,“拍拍小清新的校园故事,上节目宣传自己没有热情的作品
,每天和同样的人为伍,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生活比打卡的上班族还要没有变化,两年
多过去我就开始考虑转行了,但工作邀约总是不间断的到来。”
  也就是说三年多前她就想退出了,可是上头好不容易找到创作审查体系下浪子回头的
“模范生”,要退出没有那么简单。
  “出国拍摄总会遇到当地的电影人,虽然剧组人员管控严格,但偶尔还是会有因为突
发状况,需要寻求当地技术人员帮忙的时候。和他们谈起创作,会让人更清楚意识到自己
已经成了一滩死水,回国之后我也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过,却处处碰壁。”
  她不会被允许改变,改变会让人怀疑她是否起了不该起的异心。
  “同时间周遭都还是赞扬的声音,说得好像我为影视圈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贡献。这
已经不只是冒牌症候群的范畴,因为我清楚知道那是虚名,是人工制造出来的支持和喜爱
。”
  那是她的配合换来的“奖励”。
  “同一个故事我重复说了五年,楚仁,整整五年。有一次我去帮堂姊带孩子,她问我
导演是什么,我告诉她导演是说故事的人,但是在她要我说故事给她听的时候,你知道我
脑子里只能想到什么吗?一群对未来迷惘的青少年在求学过程中找到自己的道路,他们之
间可以有青涩的暧昧,但要等学成毕业之后才能有实际关系。角色性格可以有小缺点,可
是不能有可能成为错误示范的表现,学习环境虽然严格,但相当公平,只要愿意努力就能
获得好成绩,能被身边的人善待。”
  若是在不同的脉络下,她镜头中乌托邦般的校园就会是对现实的讽刺。
  “我可以列举上百上千条规则,却说不出故事;我不是个导演,只是个确保大家不会
越界的纠察队。在比我要更有才华的人被消音时,却是我的陈腔滥调一次次霸占了大众的
关注。”
  和受到迫害的人、和备受折磨的人、和失去性命的人相比,她的处境算什么呢?但这
不是比赛,痛苦不会因为其他人更惨而少一些,更别说是罪恶感。
  郑楚仁想说“我警告过妳”,但在不确定陈忠义知道多少之前,他还没有打算透露太
多,张芯语也不需要听他说出口。
  “我记得妳以前很讨厌轮到当纠察队。”
  张芯语笑了声,眉头还是皱着的。
  “在校门口罚站,抓服装仪容、抓男女关系太亲近,做得不认真被老师罚,做得太认
真被同学排挤,这种事有谁喜欢做?”
  “我好像没有在妳的电影看过这种情节。”
  “郑大老板还有时间看我的电影?”她自嘲地说:“我剧本写过,但连那也被删了。

  郑楚仁轻哼,“因为妳是新生代女导演张芯语。”
  她的沉默就足以表达万千杂绪。
  在她的位子上,她连那样无伤大雅的评判也不好向大众表达出来。
  郑楚仁能感觉到她有话想说,却因为他们还在监视之下无法开诚布公,最终只用口型
说了“对不起”。六年前的自己也许是想听到她说这句话的,他曾对她有过怨怼,不是听
著在乎的人被逮捕时指向自己的厌弃,不是收到陈姐和萧哥死讯时结霜的恨意,但那是久
违的被信任的人背叛的感觉。
  理智上他明白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著不同的重量,张芯语当时还有父母需要考虑,
团队其他成员也有几个已经有了家庭,某种程度来说,当时的张芯语和高中时的她并没有
太大的不同,她在创作之外从来就不是个理想主义者。
  她和郑楚仁根本的动机就是不同的,她只是在自由创作的过程中冲撞到了审查体制,
而非像是郑楚仁那样将作品当成冲撞体制的媒介,进而演变成 Caroline 这样的团体。
  现在他已经不需要张芯语的道歉,也不觉得她必须道歉,如果真要说她对不起谁,那
也只是对不起自己。
  “妳在这里都吃什么?”郑楚仁开口问,“我一整天没吃东西,现在也快到晚餐时间
了。”
  张芯语愣了一会才回过神,一边起身一边答道:“会有人固定去补货,其他的我自己
想办法解决,冰箱还有不少东西。”
  “妳这段时间都自己下厨?没把厨房烧了也是有进步了。”
  “那只是一次家政课,你记别人黑历史都记得这么清楚吗?”
  “我记忆力好。”郑楚仁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下方的冷藏库里按照形状整齐摆着各
种蔬菜,像是在玩俄罗斯方块一样恰好填满隔层,她这个习惯倒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我来吧。”郑楚仁迳自挑了几样菜,接着打开冷冻库翻找,“有什么不吃的?”
  “……没有。”
  “那我就怎么方便怎么来了,毕竟不知道贵客什么时候上门。”
  “你──”她吞下动摇太过明显的声音,默默站在流理台边帮忙洗菜。
  从橱柜里翻出面条和调味料,郑楚仁装了锅水开始煮,把抽油烟机开到最强。想到用
过这个办法和林绍翔的父亲谈过话的许至清,郑楚仁脸上闪过笑容,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原因,但这段时间光是想到他和其他伙伴,似乎都能让郑楚仁感到些许宽慰。
  “妳和阿毅在被捕之后就没见过面了?”郑楚仁一边小心翼翼地切菜一边问,尽可能
地控制住嘴巴的动作,免得被监视器拍到口型。
  虽然距离游击战般拍戏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年,张芯语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继续帮忙
备料的同时同样压着嘴唇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被分开问话的,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
他会出卖你,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们六年前都说好了,虽然我们不同意你的想法,但
绝对不会真的背叛你。”
  “被背叛的不是我。”郑楚仁说:“但我宁可他背叛我。”
  铃铛和 Sue 当时完全是为了郑楚仁加入的,或者应该说是郑楚仁阻止未果,两人坚
持要帮他的忙,不管他在做的到底是什么。虽然他们和其他人不到有隔阂的程度,但私下
的交流确实不多,就像是一般的剧组那样,制作期间会谈工作也会寒暄,制作结束之后却
不会特别维系感情。
  Sue 和张芯语倒是接触比较多,虽然她没有承认过,不过郑楚仁看得出来当时的她对
张芯语是抱持着崇拜和憧憬的。在拍自己想拍的作品时,张芯语是个很有领导魅力的人,
对自己想要什么很清楚,但也愿意听其他人的想法,在凝聚一致美学的同时让每个人都觉
得自己有所贡献。若她生在一个正常的国家,她会是个出色的导演。
  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当时 Sue 义愤填膺的程度几乎都要超越了郑楚仁,若不是他们
不好留下和张芯语相识的证据,郑楚仁怀疑 Sue 会把张芯语的照片贴在墙上射飞镖──
也许她这么做过,只是郑楚仁不知情。
  “那你……”张芯语顿了顿,“是阿毅不够了解你。”
  “毕竟都要六年了,六年可以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你?你可是我认识最固执的人。”
  “我当然也会变,但有些东西如果我放弃了,我就不再是自己了。”
  张芯语吐出只有气音的笑,再一次说:“对不起,楚仁,真的对不起……还有,你的
警告是对的。”
  郑楚仁微哂,从包装里拿了两份面出来。
  “妳和以前一样吃变态辣吗?”
  她也不需要郑楚仁的原谅,他们如今的处境都源于自己的选择。
  他们只能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完。
  *
  等待的人一直没有出现,郑楚仁便在沙发上睡了一晚,睡得比平时都要更不安稳,事
实上他连自己是否真的有睡着过都不确定。大门打开的时候他立即就反应了过来,攀著沙
发坐起身,在微曦中看向推门而入的身影。是简家的大儿子,像是几个世代之前的仆从那
样,退到一旁让主人通过,接着一边鞠躬一边后退著离开,轻巧地将门关上,几乎没有发
出一点声响。
  来人有些稀薄的头发向侧边梳,相较之下眉毛浓密许多,向上的弧度收在尾端较陡的
锐角,搭著方框眼镜和深邃的眼窝,看起来天生便带着正义凛然的气质。郑楚仁站起身,
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和头发,等著对方先打破沉默。
  “久等了。”陈忠义开口道:“小简说你有笔生意要找我谈?”
  生意。郑楚仁无声哼笑,点了点头。
  “打击敌人的机会,陈检察官有兴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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