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更深,寒风在玻璃墙外呼啸,宴会厅外的长廊两端烛火摇曳,冷凉的气流与幽深的长廊
让皮拉欧纷乱的大脑逐渐冷静。
他跟着伊修达尔踏上回旋阶梯,走到熟悉的房门前。
“皮拉欧阁下,到了。”伊修达尔替他开门,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火,火光让房内变得明亮
。“有任何吩咐再请呼唤我。”
“伊修达尔。”皮拉欧叫住年迈的管家,试探道:“你认识哈德兰很多年。”
伊修达尔平静地答:“我在哈德兰少爷出生的那一刻就认识他了。”
“你认为哈德兰是什么样的人?”
伊修达尔避而不答,躬身退出。“皮拉欧阁下,晚安。”
“他会狡诈地欺骗别人,利用其他人达成他的目的吗?”
尖锐的问题让伊修达尔关门的动作一顿。“我不懂您的意思。”
“哈德兰会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吗?”皮拉欧不厌其烦地重复他的问句,带着一丝细不
可察的怒意。
“您的指控相当严重,这是一种侮辱。”伊修达尔罕见地厉声道,“哈德兰少爷是我见过
心灵最真诚的人,他会为了探险队公会交付的任务全力以赴,但决不会为了个人私欲使用
任何不当的手段。”
皮拉欧的双眸闪动着蓝色的流光,伊修达尔微微躬身,“请恕我僭越。皮拉殴阁下,晚安
。”他不等皮拉欧回应,迳自离开。
房门一阖上,皮拉欧立刻感觉闷热。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风雨交加,强劲的寒风将
窗台的盆栽吹倒,皮拉欧轻轻地将盆栽扶起,往内移数吋。
他向窗外伸出手,豆大的雨珠伴随着细小的碎冰落在他的手臂,炙热狂躁的情绪不知不觉
被寒凉的风雨冷却。
他忽然想起在伊尔达特的日子,那一夜也下著狂风暴雨,他和哈德兰并肩坐在帐篷里,两
人靠得极近,在熟睡的卢考夫与艾蕾卡身侧,隐蔽地交换了第一个吻。
那晚,狩猎者的眼睛里是倾落的星河,他伸出手就能掬起满掌的星光,当他吻上狩猎者的
唇,汹涌的情感霎时淹没了他,他在狩猎者的眼里中感受到涌动的情绪,他呼吸著狩猎者
热烫的喘息。
那些因他而起的生理反应不能模拟,无法掩藏。在那一刻,他们同样清楚,彼此被同样的
欲望折磨,被同一个吻撼动。
如果他屏除一切猜测,检视这段共同旅行的日子,他确实感受到哈德兰担忧他的伤口,感
受到哈德兰默许他的吻,感受到哈德兰处处维护他。
他从窗外收回手,一股声音随着心脏的搏动愈来愈大。
他不该凭著几句毫无根据的猜测就否定哈德兰的付出。
也许最开始,哈德兰答应带他进入伊尔达特有自己的目的,但在他们共同旅行这么长的时
间后,他不相信哈德兰所做的一切全是虚情假意。
哈德兰的情绪是真的,汹涌的情感是真的,生死与共也是真的。
如果哈德兰真的对蓝玫瑰图谋不轨,他也要听哈德兰亲口告诉他。
○
“哈德兰,找到蓝玫瑰之后,你是不是打算将蓝玫瑰和我一起交给探险队公会?”
渔人压抑著情绪发出特有的气腔,哈德兰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出乎意料的问句让他瞬间
失去镇定,他的声调降了三度,反射性地问:“谁告诉你这件事?”
“这是真的吗?”皮拉欧的目光闪动着坚决,固执地要一个回答。
哈德兰深知他的回应至关重要,这严重考验皮拉欧对他的信任,他不愿意欺骗皮拉欧。
“皮拉欧,你听我说。”他放慢语调,希望用最简短的话语解释整个情况,“探险队公会
已经跟我达成协议——”
忽然间,房门被猛然推开,门把用力撞击门后的墙壁,盖过他解释的尾句。
卢考夫单手提着烛灯踏入房内,“哈德兰,没必要跟他解释,我们不可能让渔人小子把蓝
玫瑰带走!”他毫不犹豫地抽出腰间的短刀,直往皮拉殴身上刺。
“卢考夫,把刀放下!”哈德兰厉声喝道。
他的制止快不过渔人与狩猎者的交锋,两人的攻击发生在数个呼吸之间,皮拉欧尖锐的指
甲划过卢考夫的手臂,卢考夫将手中的烛灯往皮拉欧身上砸,渔人的下腹瞬间起火燃烧,
皮拉欧发出尖锐刺耳的气音,向后退了好几步,哈德兰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脏在瞬间停止跳
动,他奋力将半满的浴桶踢向皮拉欧,浴桶泼出冷水,浇熄皮拉欧身上的火焰。
冰水瞬间蒸发,浓厚的白雾弥漫整个房间,遮蔽众人的视线,哈德兰看不见皮拉欧的身影
,仅能察觉影影绰绰的轮廓。
砰!
突兀的巨响从窗台边传来,敲响了不详的丧钟,哈德兰不顾发麻的右脚,用力推开卢考夫
,在白雾之中冲向窗边。
宛如母亲象征的长春花盆栽翻倒,泥土洒了一地,他却没空关心,他探出半开的窗户,细
细碎碎的白色冰块从空中落下,厚重的雨云遮住星辉与月光,看不见任何生物。
“皮拉欧!”他撕心裂肺地大吼,嚎叫在雨夜中远远传开,在磅礡的冰雹中消散。
○
他掉出窗外,随之而来的失重感像回到最熟悉的北之海域,他茫然地挥动四肢,没来得及
做出任何反应就狠狠摔落在地,他反射性将全身缩成一团,用身体护住装着蓝玫瑰的玻璃
瓶,落地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嘶出一声痛呼,他挣扎着用双臂撑起身体向前爬,密集的汗水
混着落雨从他的脸上滑落,溅起的水声宛如生命终止的倒数计时,他爬了几步就撑不住,
软躺在地。
他喘过几次呼吸,翻过身检视下腹的伤口,那里焦黑一片,细白的碎冰落在身上,他却毫
无感觉。极其罕见的惊慌重击他的冷静,他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再凶狠的野兽也没有那
种能耐让他狼狈到无所适从。
如果现在出现任何生物试图攻击他,他没有把握能反击。
哈德兰。
他在心里默念狩猎者的名字,仿佛那能帮助他安定心神。
哈德兰。
他回忆两人之间的相处,回忆他们在浴池中唇舌交缠的缱绻,回忆哈德兰俯下身吮吻他手
臂缺失鳞片的伤口。
哈德兰。
下腹的疼痛扩散到全身,撕裂往昔回忆的每一个吻,一波又一波强烈的痛楚宛如数支铁钻
持续攻击他对哈德兰的信任,他强行压抑、不愿思考的怀疑在心里逐渐蔓延而开。
刚才,他没有听见哈德兰的回答,却只等到卢考夫的攻击,那是不是来自哈德兰的授意?
哈德兰说,他和探险队公会达成了协议,到底是什么协议?是不是如他所想,探险队公会
出人出力,帮助哈德兰进伊尔达特,让哈德兰把蓝玫瑰带回来给斯堪地联邦?
当时哈德兰在伊尔达特作为领队,艾蕾卡或卢考夫都自发性听令于哈德兰。
那么,是不是因为他今晚终于看清真相,不愿意交出蓝玫瑰,哈德兰干脆指使卢考夫用火
攻击他?
恶火重伤了他,夺走他一半的生命力,疼痛麻痺他的半身,他只能任由他不愿相信的猜测
占领他所有的思绪。
碎裂的冰雹击打他伤痕累累气力尽失的躯体,脑里的思绪过于纷乱,以致于他太晚察觉到
生物靠近的声息,野生直觉让他猛然睁开双眼,蒙着脸的黑衣刺客手里拿着一把眼熟的蓝
宝石匕首,直往他身上刺。
他在最后一刻翻滚身体,堪堪避过致命的一击,玻璃瓶不慎落下,他咬紧牙根,用尽气力
伸手握住玻璃瓶藏进怀里。
在他身后,第二名刺客手持长剑堵住他的去路,他无力握起自己的匕首“缄默”防御,仅
能眼睁睁看着第一名刺客狠戾地挥动蓝宝石匕首,刺向他的下腹。他无法抵抗那把来自故
乡的武器,锋利的匕首划开焦黑脆弱的皮肤,穿透了脏器,他像条濒死的鱼般不能自主地
颤抖,却将怀里的玻璃瓶握得更紧。
第二刀刺穿他握著玻璃瓶的手背,玻璃瓶从他的手中掉落,瓶口碎裂,一片蓝玫瑰花瓣飘
落而出。
今晚或许是他的末日,但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他忍着撕心裂肺的疼痛,迅速用另一手握著玻璃瓶身,同时翻滚身体,避过刺客的第三刀
。
忽地,清晰的箭响破空而出,尖锐的箭矢刺进刺客的胸口,刺客睁大双眼,缓缓向后倒地
。
第二声箭响蓦地袭来,另一名刺客闪身避开要害,锐利的箭矢刺穿他的右臂,刺客踉跄地
倒退,忍痛捡起那枚飘落的蓝玫瑰花瓣,拖着伤臂往森林深处跑去。
仓促的步伐踏着满地的冰雹迎面而来,哈德兰神情慌乱地跪在他身侧,用撕裂的衣物缠住
他的下腹,按压他的伤口,语无伦次地反复呼唤他的名字,“皮拉欧,皮拉欧,振作点,
皮拉欧!”
一看见哈德兰,过重的伤势让他的怨气与委屈全数倾泄而出,他嘶声道:“哈德兰,等我
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阻止你拿到蓝玫瑰,一切如你所愿。”
话一落下,他看见哈德兰宛若被重击般扭曲的表情,仿佛自己才是被匕首捅了两刀的那个
人。
伤痛从狩猎者的眼里满溢而出,痛苦的情绪向外辐射,强烈得让他无法忽视。
哈德兰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痛得像世界末日?
矛盾的情感撕扯着他,在他厘清真相之前,梦魇将他攫进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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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罗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