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当大哥看见我的时候很平静,没有发怒也没有惊慌失措,而这正是我认识的大哥。小吉原
本慌张地走过来,但闵隽川一个眼神便让停下脚步。
“离开。”闵隽川脸色很差,但还是勉强补充:“他由我来带。”
对象是闵隽川小吉自然忙不迭地同意了,羡慕又雀跃地对我眨眼,我则面无表情地对他点
了点头,小吉便收获满满地离开了。
离开之前小吉还过来和我握手,悄声地说:“你真幸运。”
我皮笑肉不笑,晃了两下便技巧性地挣脱了。
离开的信徒中大哥是最后一个从会场出来的,大哥命中注定的女人则是倒数第二个,低着
头看起来很虔诚。但在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闵隽川之后,她平静祥和的脸转为惊恐,身体却
本能地走近,合掌十指交握,颤抖着声音说了什么,但非常微弱,我过了一会才听懂她在
说:谢谢您。
闵隽川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然后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女人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然后青白交叉,离开的时候步伐虚浮,看也没看我,
我竟被完全地无视了。
大哥看见我的时候只有半秒钟的吃惊,但即使我身边站着闵隽川,他也很快地恢复冷静,
只是脸上带着疲软。
“大哥。”我低下脑袋,做出服从的姿态,但很快地抬起眼皮,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苑之。”大哥淡淡地说,“好吧,我并不是太意外,毕竟你是最有行动力的那个。”
会场还留有余温:忠诚的信仰、激昂的演说,半阖的门可以看见真父正和其他年轻的工作
人员说话,真母则和刚才那个离婚三次、渴望真爱的男人说话,并且时不时低下头拥抱他
。
“我很担心你,大哥。”我实话实说而且坦然自若:“这不像你。你在做什么?”
与我的口吻同样平静的大哥说:“不,这就是我。”
我瞪他,大哥在说什么?他可是我们之中最有机会成为正常人的大哥耶,他怎么能就这样
放弃。我们在泥沼内载浮载沉,只是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得救,离开这恶臭的烂泥,然而大
哥却说他一直都在阴霾之中。
“我想要找到真爱。”
“你又不是离婚三次的男人。”
大哥动了动嘴唇,过了几分钟后才下定决心,缓缓地道:“隽川是很重要的人。”闵隽川
的眉头抽动了一下。“他是真父的代理人。”
“那又如何?”
闵隽川明明想要阻止大哥,但却在“真父的代理人”这句话后放弃了,就这么沉默下来看
着我们一来一往。
“他帮助我接近真爱。”
我稍稍拔高音调,“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真爱?”
大哥并没有因为我略微激动的情绪而跟着动摇,他一直都是这么固执认真的男人,认定的
路就是走到底,缺点就是因此忘了保留转圜空间。
“他让我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高潮。”
“……”
闵隽川“哈”了一声,但看起来一点笑意也没有。我很清楚大哥这番话对外人来说十分荒
谬,但我能理解大哥的意思,他就跟说“他让这家店的披萨变得超级好吃”没两样。
“只要有他在,”他看向闵隽川,为了能对上眼睛,已经不矮的大哥还得稍微仰头:“射
精高潮一次比一次热烈。是他让我体验到的。只有他。”
我说不出话来,这不是我可以涉足了领域,我一瞬间并失去了话语权,脑袋中挤出闵隽川
让大哥“高潮连连”的画面——不,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在感到尴尬之前,我更困扰要怎
么把那个女人也加进去,两男一女的情况下,大哥为什么只在乎闵隽川?
“那个女人不能给你这个体验吗?”我更进一步地问,“周文分呢?她也不行吗?”
我提到周文分让大哥稍微皱眉,他似乎没料想到我还会在两年后提到自己的前女友。
“不行。”大哥口气淡然,但十分坚定:“他们都不行。”
“因为你现在喜欢的是男人?”
大哥纠正我:“因为我找到了真爱。”
“对象是这家伙?”
大哥竟然在反驳之前先纠正我:“他是真父的代理人,你不可以这么无礼。”
我简直想杀了这家伙。闵隽川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的杀意,虽然神情依然扭曲,但却十分解
气,对我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是你想的那样,苑之。”大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动作轻柔,以他的方式安抚我:“性
只是表层,精神层面上的高潮才是真正让我生理高潮的原因。”
“……”
我感到很绝望,终于确定大哥是真的不正常,精神、生理,性,许多人在追求这三样东西
的途中失去理智,当大哥声称他得到平衡与圆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不安。
“……哥。”我挫败又无助地说,“这样的你……这样的我们,为什么还是做出这个的选
择?”
大哥靠近我,声音低了些:“每个人都需要一个依靠。我越来越饥渴,无论怎么加班都无
法填补这个空洞,这已经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每一任女友都会离开,我从前不懂,但现
在我了解了,她们都不是真爱。”
“‘真爱’到底是什么?”我质疑地,“建立一个‘正确的家庭’就是所谓的真爱吗?”
会场半掩的门和确认大哥陷入泥沼之中的挫败,让我没有注意到门被缓缓打开,露出一张
圆润的脸,那张脸因为笑意而瞇了眼,只消这么一眼便让我注意到他非常有自信,并且非
常积极。
中年男人竟自然而然地加入我们的话题,朗声地说:“真爱便是证明你拥有爱人、和被爱
的能力。当世界充满了真神教的信徒,意味着我们充满著爱,无处不是无罪纯洁的家庭。
人类的罪孽将会被洗净,自然没有苦痛:嫉妒、犯罪,战争。”
自信的中年男人是我难以应对的类型,这种人通常非常擅于演说,但完全听不进人话,能
够用粗浅的逻辑让人第一时间全盘接受,然后在被步步紧逼的同时忘记思考。
我不愿意成为他的俘虏,于是保持沉默,皱眉瞪着随时随地都准备好演讲的男人。
闵生明身高不高,但却保持着强大的气场。他后面还跟着王丽庆等人,她正扶著哭着一塌
糊涂的男人走出来。她一点也不在乎我们,只是认认真真地握住男人的手道:“真神将会
垂怜你,我们会带你前往正道。”
大哥看见闵生明便非常自然地低下头,微微欠身:“真父。”
闵生明还真的以为他是大哥的“父亲”,竟然拍了拍大哥的肩膀,然后给他一个大大的拥
抱。
“这位是?”
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大概是我们家族的共同能力,大哥坦然地说:“一个对真神教有兴趣
的朋友。”
反正我和大哥没有一处像,这么说倒也没有被拆穿。
“这位年轻的朋友,”闵生明热切地向我走来,“我看得出来你有满满的疑惑,但你依然
是我的孩子。”
我没忍住,拍掉了他想要碰我的手。我听见在我身后一直沉默的闵隽川,非常勉强地挤出
声音慢半拍地斥责我:你竟然敢这样对真父。
闵生明摸著不怎么痛的手背,眼睛并没有看我。我半秒钟之后便知道他在等大哥为我道歉
,但大哥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确认了大哥真正的心思,我也没有理由再装下去,极度的失望和不安让我面无表情,只能
直直地看着大哥,在这个会场我只在乎他。
闵生明也没生气,他继续道:“年轻的朋友,你不懂得爱人,也无法被爱。”他的声音依
然温柔,但能够轻易地听出他想要营造的严厉:“你抗拒著神真正的旨意——”
“真父。”大哥打断了他,“带他来的是我,看来是我错了。”
“没关系。”真父拍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表现出无比的同理和宽厚,一点也打算继续
计较。“思言啊,不要这么说,很多人都还不知道他们是我的子女,不是你的错。”
闵生明比我想像中的还要看重大哥,见我如此无礼且大哥替我道歉了,最后也宽容地无视
了我。闵生明最后和大哥握了握手,还欣慰地拍着他的肩膀,皱折的掌背透露了中年男人
的年纪。
好不容易谈话结束了,闵生明还有点恋恋不舍,相较起我身后沉默的闵隽川,大哥还比较
像他的亲儿子。
末了,王丽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近,服侍似地从后面替他套上外套,秋风虽然不刺骨,但
真父真母的情感必须炽热,虽然相差十四岁,但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感情深厚的传统夫妻。
闵生明还是意思意思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想主要还是为了我身后的闵隽川。
“他也是我的儿子。”闵生明这次稍微有点此地无垠三百两,淡淡地解释:“这孩子的生
父不明,是他母亲去世前托我照顾他的。”
大哥一点也不怀疑地点头,诚恳地说:“他见证了我的真爱。”
闵生明轻轻地瞥了我一眼,经过的时候我听见他对小卷说:“好好干。”
这是当然的了,毕竟他是闵生明的私生子。假装是闵隽川的亲朋好友并不困难,欺骗那看
似变态但心肠却软得容易碰到坏人的夜店老板,我也没有半点罪恶感。
我确定了闵隽川的身分证影本上只有生母的名字,她似乎也曾是真父的信徒,现在在网络
上的某个角落扯著嗓子指控真神教是邪教,根本没有死,但很可惜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等闵生明走远了,我用干巴巴的声音问:“大哥……你,你被骗得人财两失也无所谓吗?
”确认了大哥的不正常后,我反而失去了行动能力,竟说出了听起来有点蠢的话。
“钱?”大哥露出了客套的笑容,“你我都知道这根本不是重点。”
闵隽川因为这听起来过于自傲的话而撇过头冷笑,但我很清楚大哥的意思,开始能够自由
地呼吸之后,有很多事难以进入内心,心脏周围好像有一道道栅栏。
大哥靠近我,同时飞快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身后的闵隽川,好像后者是个想要“逃跑
”的猎物。大哥靠近我,我感觉到被他扣住手腕的闵隽川也被迫靠近,我被两个教徒包夹
。
“对不起,我不是你们所想的‘正常人’。”大哥对着我平静地说:“我无法救你,苑之
。请原谅我。”
#
我塌著脸回到家,一进家门就看到大姊在吃馅饼,昨天是墨鱼意大利面,今天是牛肉馅饼
,但我已经没力气佩服大姊的风格变换。
“……禹苑乐呢?”我环顾四周,餐桌旁只有大姊,整个客厅、厨房也没看见弟弟的身影
。我问:“他说今天要回家吃饭。”
“有啊。”大姊举了举手中的馅饼,“这是我的宵夜。”
我连忙看了眼时钟,竟然已经过了午夜。
“禹苑乐呢?”
“吃完晚餐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大姊抹了抹嘴巴,“成年之后他连偶尔住在家里都办
不到。”
“喔。”
“你怎么了?”大姊看出我的失神便随口问。
我呆了两秒,两秒钟之后便知道我已经几乎放弃了,不知道是失望多一点还是挫败多一点
。
“我们家就是一沱烂泥。”我直白地说,“我原以为大哥是唯一正常的人。”
“哈。”大姊的笑声爽朗得让我皱起了脸,她说:“禹思言?这怎么可能?”
“什么?”我的眼角抽搐。
“我只知道大家大概的状况,包括你的事,我也只知道轮廓。唯独禹思言不一样。”她露
出了轻浮的骄傲,“我可以说是这个家除了爸最了解他的人。”
是的,大姊说的没有错,我们在幸存之后汇聚一起,成为了珍贵的手足,彼此依靠、互相
扶持,亦步亦趋,不敢盼望成为正常人的可能性。
我只知道这个家庭最初的成员是大哥、大姊,以及父亲。说实话我很庆幸,至少他们没有
参与我的过去。我对于过去感到羞耻,诸多羞辱性的记忆还无法忘却,我倒宁愿大脑开始
保护机制把这一切都忘光。
“大哥……他有了新的信仰。”
大姊的笑容瞬间消失,但也不是我的绝望和挫败,下班后的那双眼睛忽然尖锐了起来,盯
着我看。
“基督教?不,不对,他跟基督徒前女友分手很久了。”她自言自语,“天主教?佛教?
还是慈孤观音?”
“真神教。”
“真……”她按住额头,竟毫不惊讶,“这是什么样的……算了。”
“你不意外吗?”
“不啊。”大姊一边啃第三颗馅饼一边含糊地说,“不过就是脱离邪教之后再去找下一个
可以依赖的信仰罢了。我们这种人不是对信仰深恶痛绝,”她指了指我们两个,“就是成
为另一个虔诚的信徒。”她耸了耸肩。
“……”
“况且大哥就是这种死脑筋的人,再加上他……”大姊的话突兀地停下,盯着我思索,好
像在丈量我的接受程度。
我笑了,“告诉我吧。”
我们看着彼此,两个人都看见彼此嘴角的笑意,又荒谬又可悲又惶恐,我们从不谈过去,
因为那是发生在童年时期的恶梦,因此深深烙印在身心上。
我们都忘不了,为了能够继续生活,只能三缄其口。
“大哥并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
我猜到了,所以只有稍微僵了一下。
“不过我们的血缘也不是多远。”大姊诉说的口吻温柔得像是在说床边故事,曾经我也十
分向往这个,不过很早就放弃了。我看着大姊,觉得她的口吻太不像她,过了一下才辨识
出那是怎么样的情绪。
禹思贤用怜悯的口吻缓缓地道,“一直到离开之前,大哥的父母是真的深爱着他。所以这
不能怪大哥,即使那样的环境下,他依然有过美满的家庭,无怪乎他想爱人与被爱,并且
建立家庭。”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禹思言不知道禹思贤记得多少,不过长她三岁的他意外地还记得一些细节。
还在台湾的时候,父母总是教导他要有礼貌,并且持续不懈地努力成为更好的人,为世界
带来进步。
他拥有很多规则,饭前饭后的祷告是基本,曾经还吃素过,服装也被严格规定:衬衫、长
裤,不可以露出脚踝,不可以露出脚趾等等等,从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被父母带往正确的
道路。
两岁的时候,他随着母亲前往异国求学,父亲也辞了工作随母亲前往,这是一切阴霾的开
端。
母亲在接手家族企业几年之后决定继续进修,来到了异国追求企业管理硕士的学位。
他们是在冬天的时候抵达土地广大的国家,还是位于中部的州,大学城旁边有一个很大的
湖,一下机便是刺骨的寒风,这几乎让年幼他感到绝望。
双腿打颤,他穿得像是小绅士,但仰头瞧见的海关却越发怀疑,最后是靠着母亲学生签证
顺利通过。
他紧张得想尿尿,父亲带着他进去厕所,隔间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他看不懂的文字,他被
吓得一下子就哭了,一直嚷要回家。父亲安慰他:没事的思言,我有预感,我们一家会在
这里成为更好的人。
不过很快地,这样的恐惧在见到舅舅之后烟消云散——因为他最喜欢舅舅了。接机舅舅见
到他们一家也非常开心,他大学便在这个国家求学,毕业之后继续念博士学位,已经在美
国待了好几年年,但内向的他十分孤独,所以对于姊姊一家的到来感到很兴奋。
姊弟俩感情不错,刚好也念同一所学校,自然而然住在一起。
这是一个很和蔼的社区,打从他们踏进来便有许多人亲切地与他们打招呼。和到了异国数
年还没什么朋友舅舅不同,禹思言的母亲非常积极地认识新的人,手挥得都快抽筋了。
这是在他还由父亲全职照料的某个下午,中部大陆的冬天从早上开始便带来了满天的阴霾
,他从电视上的气象预报图案拼凑出今天可能会下雪,正重新牙牙学着新的语言,这时早
就过下课时间的母亲兴奋地回到了家。
她雀跃地和父亲分享今天的所见所闻,便且道:“我收到了邀请。”
那天晚上,他被打扮得更加正式,几乎穿了个小西装,浑身紧绷,他又要哭要哭,但被母
亲制止。母亲用兴奋到有些发抖的声音说:“穿着整齐、打扮得体是很重要的,思言,你
要忍耐。”
他们急急忙忙地驱车前往,幸好也不是太远,途中父母热烈地讨论著,两个人看起来都很
雀跃。
这是一个很温馨的家庭式房屋,整个晚餐都是他听不懂的外语,母亲的英文也不算流利,
父亲更不用说了,但满屋子的白人却非常友善,友善到令人不安的程度,不停地点头点头
。不管母亲有多结巴,他们都会耐心地回应,这餐吃得倒也和乐融融。
母亲与这些对他而言的陌生人相谈胜欢,父亲虽然英文能力不及母亲,但也抱着他在旁边
点头附和。
但他只觉得无聊,啃著自己的手指,自己的啃完了就开始啃父亲的手指,长牙的他啃得父
亲生痛,但父亲却依然着迷地听着不算流畅的对话。
反反复复地,这一来一往的思想对话在他往后短暂的异国生活根深蒂固,甚至有几个词汇
到现在都还深深地记在脑海:“apocalypse”、“latter-day”,以及“zombies”。
这是一个剧变的冬天,内向的舅舅也加入了他们的聚会。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们终于
找到了某种归属,好像人类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团体,即使里面的人目的都不同。
舅舅一开始因为研究生的身分而不似母亲那样频繁出现,母亲很着急,打了很多通电话,
终于在圣诞节之后的新年,舅舅带了一位朋友出现在聚会。
母亲松了一口气,她热情地与其他人无异,张开双手拥抱她的弟弟,以及弟弟带来的男人
。她亲吻他们的脸颊和额头,恳切地用变得流畅的英文说:“你们会得救的。”
大人们又开始聊天,神情严肃,单字变得艰深了些,两岁多的他听懂得不多,最后只是著
迷地看着外面缓缓落下的雪花,屋内的人激烈地讨论著仿佛存活相关的议题,甚至激动地
挥舞著双手,只有这小小的男孩注意到了外面的雪。
“思言。”
他抬起头,看见了最喜欢的舅舅便伸长了手,开开心心地要抱抱,舅舅当然不会拒绝。被
抱起来的时候,他才看见舅舅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男人有着一头卷曲的黑发,比他们还
要黑,皮肤也深了些,五官深邃,笑起来很迷人,只是眼神有些游移。
他童言童语地说:久舅,外面snow了!
舅舅说这样啊,思言喜欢雪吗?
“薛?”
“雪。”舅舅教他,“外面那些白白的是雪。”
他的国家不会下雪,理所当然地,他学到关于雪的第一个单字是外文。
“喜欢。”他趴在舅舅肩膀上充满鼻音地说,偷偷地看着在后面不知道该不该接近的男人
。
舅舅转过身,他看不清舅舅的表情,只能听见舅舅以很低的声音,用比母亲还要流畅的英
文说:“没事,过来吧,何塞(Jose)。”
名为何塞的男人才缓缓走近,先伸出了食指,他茫然地抓住。不知道这哪里取悦了男人,
他竟然弯下腰,那张与自己、舅舅、父母截然不同的脸笑咪咪地,明明是他两年多的生命
里堪称陌生的脸,但禹思言没有哭,反而咯咯笑了出来。
舅舅却露出了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温柔的脸上满是复杂的情绪。
何塞拿出一个色泽艳丽的糖果,他请示舅舅,后者小心地张望,确定姊姊、姊夫,和其他
教友,都专心地对话不会注意到这里后才点头。
甫刚接过糖果,他便心急得差点把包装也塞进嘴里。品尝著这刺激舌头的甜腻,他心里一
下子就认定何塞是个好人。
他还舔了舔手指,醉心于这难得的礼物,舅舅跟何塞的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传到耳里。
舅舅似乎还不知道因为环境的改变,仅仅几个月个时间,他的中文能力日益下降,但随着
父亲听广播和电视报导,他的耳朵开始能简单地听懂原本陌生的语言。
舅舅低声地说:“没事的,我们会没事的。”
何塞却反问:“你认为这是正确的吗?”
“我的姊姊很担心我。”顿了顿,他又辩驳般地道:“况且,这里的人都是这样信仰的,
难道同时信仰科学的唐教授是错的吗?”
何塞没有说话。小小的他打了一个喝欠,外头的雪花大了些,蛮天飞舞,偶尔因为风吹而
敲响了玻璃窗,但里头的暖气很强,他穿着薄薄的长袖衬衫,大多的大人也是同样正式,
包括舅舅,唯独何塞穿了件左上方有彩虹标志的T-shirt。
那个彩虹很小,但窝在舅舅怀里的他却伸手去揪——这个举动让两个男人意识到靠得太近
了,但又因为他的动作而僵住,成了某种拉锯。
“Rain-Rainbow。”他软声软地说,卷舌音已经很漂亮了。
舅舅很紧张,想要伸手拍掉他揪住的手,但何塞却早先一步包裹住禹思言小小软软的手,
然后非常温柔地拉开,那双墨色的眼珠子蕴含着深不见底的忧伤。
“是的,这是彩虹。”男人说得很慢,“你说对了。”
“何塞!”
母亲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他们,她看起来有点紧张,何塞知晓,所以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往
后退,与舅舅、母亲,以及年幼的他拉开距离,就连其他教友也加入了,不过都是站在舅
舅这边的。
他的印象很深刻,穿着T-shirt的何塞格格不入又孤零零的,他很清楚这个团体不是何塞
的所归之处。
“何塞。”母亲环过舅舅的肩膀,顺带将年幼的他护在怀里。虽然是这种防御的姿态,但
母亲却用十分有亲和力的声音说:“我们会帮助你,你已经不用再害怕了。”
何塞除了脸色苍白以外,看起来还算平静,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即使母亲与他说话
,他还是死死地看着舅舅。
舅舅只坚持了两秒便垂下脑袋,与怀里的甥对视,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哄著禹思言,脸颊火
辣辣地疼,耳根子发红,头脑胀痛,一眼也不敢看何塞。
何塞没有理会母亲的话,只是迟疑了一下后小声地唤:“Cheng-Yi。”虽然何塞的发音因
为翻译的关系一点也不像舅舅的名字,但还是能从何塞卑微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是在和
舅舅说话。“你真的……真的……”何塞说得支吾,背越来越驼,好像想要就此在原地消
失。
母亲环著舅舅的力道越来越大,两姊弟也更加紧密,他咬舅舅的手指并没得到反应。母亲
不停地耳语:没事的,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你已经没事了。
过了半晌,舅舅才有勇气直视男人,他低声地说:“是的,何塞。我知道这是错的,我已
经改邪归正、前往正道。我会成为更好的人,而你也可以。”
“这样你就会幸福吗?”何塞问。
但舅舅却反驳:“我已经很幸福了。”
教友之中推出了一个女人,母亲让她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一对壁人相互依偎,看起来十分
幸福。
舅舅将禹思言抱还给了母亲,手抖得很厉害,但还是牵起了女人的手。
“她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他无视何塞瞪大眼的模样,另一只放在女人还平坦的肚子上。
“我们会结婚,然后赢来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何塞扭曲了脸,手放在两颊旁边,不知道是想要抱住自己的脑袋,还是想要揪住自己的头
发,身体开始剧烈晃动,发抖得连腰都直不起。
“何塞,我再幸福不过了。”舅舅颤声地说:“你也可以,加入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