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相期竹马年(四)

楼主: cherry427n (煮劍)   2021-11-24 07:35:05
相期竹马年(四)
  “我就是说了那样一句话,苗苗后来都不理我了。”
  我休养得差不多时,栗里师兄来探看我,我实在太过苦恼,便请他听听看,自己是不
是说错了话。栗里师兄心思活络,比起木讷一点的蘅川师兄,更擅长人情事理,是我现今
的希望所托之人。
  栗里师兄听完瞟我一眼,我不解其意,只知道自己确实失言了。
  “啊,我们的傻泽原,修出了金丹,也有能力独自炼出极品的歛神丹,却还是小孩子
啊。”师兄说,无视我的辩解,“泽原哪,你并不知道潮期究竟是什么吧?”
  “我认为那是独属于地坤的心魔……之类的?”我正襟危坐应答道。
  “嗯──那你知道为什么那时的地坤会需要天干的陪伴吗?”
  “心魔很危险,所以两个人一起互相照看才更安全呀?”
  “……啊。”
  “我想错了吗?”我诚心发问。
  “啊──”
  师兄摀住脸,用手指戳我,口气听着像在懊悔自己带孩子不够周全,指头还越来越大
力。进入金丹期后我的躯体似乎强健许多,但被师兄这样猛戳还是挺痛的,我忍着不闪躲
,殷切请他解答。
  “以前你死活不肯参与金丹期相关的谈论时,我就不该顺着你,听你说什么‘丹修练
出金丹者少矣,不若别白费力气’,你瞧,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师兄的口气相当恨铁
不成钢。
  “我才没有那般说过……”
  “等到说错话的时候都太迟了!”
  “我究竟说错什么啊,请您快告诉我吧……”
  我揪住师兄的袖子,恳切请求,栗里师兄见我当真不懂,大叹一口气,嘀咕道:“还
没有道侣就要传授这等艰难的课题,这也是天道的考验吗?”我不知道师兄为何反应这么
大,但他严阵以待,使得我也提心吊胆起来,握紧搭在膝上的手,背挺得越加直。
  师兄招招手,让我侧耳过去。
  “男女间的阴阳调和之道,泽原你可知否?”师兄悄声耳语。
  “我知晓的。”我也回得很小声。
  “那你知道,天干地坤之间,也有调和需求的吗?”师兄的音调越来越轻。
  “……就算两个都是男修吗?”
  “两个都是女修也可能啊。”
  “但、唔?咦?要、要怎么……”
  我不好意思去深思男子之间如何“阴阳调和”。谁是阴谁又是阳呢?天地、阴阳,对
照看来,莫非天干是阴吗?具体而言又是要做些什──
  我猛拍自己的双颊,打住愈加荒唐的念头。栗里师兄一不作二不休,既然已经开了话
头,干脆又说得更加直白:“地坤的潮期,就是他们格外需要天干来调和的时期……!”
  “不是两个人一起打坐对抗心魔的!”师兄大声补充道,我吓得扬声应了“是!”
  “也许有奇人可以打坐着调和,但我不是乾坤我不懂,更细节的不要问我!”
  “……是!”
  “那你再琢磨一下,你跟兰草说,在那个时候都能陪伴他,究竟有何意涵!”
  有何意涵?
  在潮期都能来找我的意思亦即,我愿意作为天干与他调和。
  ──两个人,一起,亲密地,调……
  “啊啊啊啊啊啊!”
  我回过意来,惨叫着恨不得把自己埋在药田里,羞耻得除了大叫,什么也说不出来。
苗苗真是好脾气,我说出那种失礼的鬼话,居然只把我按进枕头后自己转身跑走。我就该
被他用剑气砍一百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弱弱地澄清。
  “我明了的,兰草也知道。可那毕竟不是可以随意挂在口上这般胡说的。”
  师兄语重心长:“泽原啊,尽管你毫无准备,如今也确确实实是天干修士了,有些话
你作为天干说得无心,伤害却可能是地坤在承受。若是没有结契便与天干一同度过潮期,
地坤会走火入魔的。你多想想,好吗?”
  “……好的。”我垂首听训,“多谢栗里师兄教诲。”
  师兄提到“结契”一词,我不明白这是否也有乾坤间的特殊意义,但我正被自己失言
的罪恶感烧灼,没有余力多问。苗苗接受自己羽化成地坤时,显得驾轻就熟,我过于无知
,因此错认这不是难事,阴错阳差地成了天干也不知警惕,是我不好。
  我不能将愚昧当作借口。
  苗苗与我相伴百年,我受他诸般照料,他是我无论如何最不能伤害之人。
  “……别哭啦。他会原谅你的,拿这个去跟他道歉吧。”栗里师兄从储物袋掏出一小
袋栗子,放到我手边。
  师兄因为名字有“栗”字,有时会催用双灵根中的木之力,哄栗树为他在时节之外结
果,他再偶尔烤几颗吃著开心。强行扭转时序对灵植有一定的伤害,并不能多做,所以师
兄十分宝贝这些小果实,现在却一把全部都交给了我。有师兄这样看顾,我何德何能。
  我得将这两人份的关心,好好传达给苗苗才行。

  我端著一盅糖煮栗子,在苗苗的洞府前探头探脑。
  这几天我们并非没有机会碰面,但他总是远远注意到我就踏剑遁走,我还没学会御剑
或者使用法器飞行,只能眼看他飘逸的身影如风如电似地飞得好远。我想着他总是需要回
洞府休息的吧,这才在此守株待苗苗。
  我与苗苗年幼时一见如故,后来也一直处得很好,初次被他这样回避,错处虽是在我
,我依然……有些寂寞。
  苗苗的竹门虚掩,清清的风铃随风叮叮而响,我并没有听见他的动静,冲动之下抬脚
一跨,就想直接进入洞府等他,以免他发现我在门口又跑走。
  我的足履几乎要跨越门槛了。  
  低低矮矮的,轻轻松松就能跨过的小槛,本来苗苗对我也不设防,给了我能自由进出
的权限。我还记得他在新居将将落成,第一次画下守门的禁制时,还特意将我的名字也编
进去,就为了让我随时都能找到他。
  他笑着说,希望跟阿原的友情可以长长久久。
  嘿……所以说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如果他因为我还不明白的原因需要空间,那么我乖乖等到能明白的时候就是了,不是
吗。
  我收回迈开的步伐,动作幅度太大还险些跌倒,幸好只有竹林跟荷花们目睹了这矬样
。快步走离竹门好几呎,我蹲在探出篱笆的竹叶下,抱着那盅栗子像是一只孵蛋母鸡。
  竹林映池荷,湖光水色,清净的声响环绕着苗苗不大却细致的洞府,如果人间的村民
得见,或许猜不到这里住的是剽悍的剑修,而更像是林中的隐士或是墨客吧。若是没有踏
上求仙路,苗苗是否会成为风雅的书生呢?读书人素净的宽袍儒服很衬苗苗的气质,与他
平日方便行动的矫捷打扮相异,但一定也很好看,说不定他仍会在宽大的袍中藏剑呢。
  我胡思乱想,逗得自己呵呵笑。
  若是没有踏上求仙路,其实我们早就泯灭在天灾人祸下的饥荒,久不存世了。
  被师父所救,被测出修道的资质,之后我们被要求找出自己“入道”的理由。不愿短
死、渴望长生、想被钦佩、求名求利求有所能,诸多种种,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所谓,但我
们必须找出能一路支撑我们在仙途上前行的凭借。
  我们的宗门杂学而不精,比起散修门约莫只好一点点,那意味着,无论我们选择怎么
样的道途,师门都允许,反正书阁就在那,反正天下就在那。师父自己是符修,蘅川师兄
喜爱钻研阵法,栗里师兄善音律,我头一次摸到丹炉就爱不释手,而苗苗他──
  苗苗他不曾去碰那时师父铺展在他面前的所有选择。
  被师兄们戏称为“仙人抓周”的各式法具、道器、典籍中,苗苗一个也没有动。我在
一旁捧著脏脏灰灰的小丹炉玩得开心,以为是自己抢走了他也想要的丹炉,还愣愣地拉过
他的手,想把那个小丹炉给他。
  他没有接过,反而双眼明亮地跟师父说,“我想要力量。”
  那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因为连年的粮荒而总是吃不饱,身形瘦瘦弱弱的,像是一株被
风吹就倒的细苗,在同龄的朋友傻弄著小铁炉时,他沉声说出铿锵的话语。“我想要足以
抵挡在恶徒前的力量”,被我暱称为苗苗的兰草那时便有侠士般的身姿,他这么说。
  不论练什么,只要能尽快取得足够强大的力量,苗苗都愿意去修,而刀枪剑爪釜槌之
中,他使起剑最为顺手。细而长的剑,弥补了他尚幼小的身形──瞄准目标、判定走势、
最后挥下心无旁鹜的一击──如此一来,即使是稚童也能给予重创;况且双刃的剑,灵巧
机敏,不小心失手了,反手便又能是一次痛击。
  比哪种修士都要更加强势的剑修之路,以自身为盾也为矛,他投身得义无反顾。
  而这或许并非是苗苗剑修之道的起始。
  我与苗苗在流亡路上的相遇起因于一场人口拐卖。
  在我们流离失所前的承平日子里,他是隔壁村的孩子,两人放羊时凑上了,还一块玩
闹过,但动乱后我们随着各自的家人奔逃,我已许久没再遇到他。那一日,接连失去爹娘
的打击夺走了我继续求生的动力,在巷中被陌生的男子拎起来丢进车棚时,也未曾认真挣
扎。
  棚中坐了好几个同我一样衣衫褴褛的孩子,他们幼小的身躯被粗得可笑的麻绳一个个
绑起,我也被綑紧了,丢在他们之中。我们就像一串任人宰割的兽,我猜想自己大抵很快
会变成谁的盘中飧,却提不起力气反抗。
  反正吃了也只有骨头,一点肉都没有,干脆磕死你。我诅咒不晓得哪里的谁,后悔要
是早知道,还不如不吃爹爹替我省下的那片树皮;如果是比我强壮的他吃了,至少现在不
会像小羊羔一样被抓住、至少还能有力气睁开眼说完最后一句话、至少──
  然后我认出了人群中的苗苗。
  他闭着眼,蓬头垢面,被绑得特别结实,我在车行中,假借不稳,跌跌撞撞著慢慢凑
到他身边。
  “小草。”我小声唤他,他在异乡听见熟悉的小名,张开眼惊讶地看向我。
  “泽原?你也被……”他警戒地看了一眼坐在车尾押队的一名男子。
  “你怎么被绑成这样?”我学他把脸埋在膝中,与他悄悄交谈。
  “我一直在试着逃跑……”
  “……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吗?”
  他靠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个词,我吓得一悚,环视车上的孩子们,发现大家确实都长得
白净清秀,而在所有人之中,即使他虚弱得脸色苍白,也的确比其他人都要玉琢精致。如
果这话说得不错,那他被绑得扎实,约莫不只是不听话的惩罚,而是这伙人深怕失去最有
价值的“商品”。
  都什么时候了,好多人都活不下去,却还有人献祭他人的皮肉,寻求沾血的荣华。
  如果这些坏人能代替好人去死,那该多好啊。
  “我帮你。”我掩下眼中的憎恶,低声说。
  我与他的交情远不到生死之交的程度,在此之前也不过是逗羊遛狗摘花捻草的玩伴之
情,即使我发音不准,念不好他的本名,而被他取笑说“你就叫我小草吧”,也不代表我
们就不仅仅萍水相逢。
  “……谢谢你。”他很惊讶,将信将疑地道谢。
  我不因他的态度感到受伤,显而易见的,他是这车上唯一还不肯屈服的“猎物”,是
其他“鱼只”早已灰心丧气地随“捕鱼者”的意志载浮载沉时,最末一尾在水笼中兀自挣
扎不休的鱼。
  那么……既然他仍有灼灼的意志,已经没有挂念、只求尽早在冥世与亲人重逢的我,
倒也依然愿意为他换一条生路。尽管力小人薄,至少我还能做一件事,让这些践踏他人者
不如意。
  我淡淡一笑。
  我想自己应当是笑着的,只是为什么呢,他在看见那个笑容之后,艰难地伸长被绑得
难以动弹的指头,就为了揪住我的衣角,轻声对我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我不是指‘你也被抓住了真好’……!”他意识到话语中的歧义,慌张解释。
  “你别担心,我没有误会的。我也觉得,能再见到你真好的。”
  在我想放弃的这个世间里,最末还能拥有一抹暖意,有人记得过我的存在,确实是很
好的了。

  我将凉掉的栗子小心地放到一边,活动了下发酸的手,想起久违的往事。
  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也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是因为我修出金丹,算是踏上修仙路的
新阶段才突然感慨吗?或者是因为连日被苗苗冷落,才格外怀念当年他年纪轻轻就勇往直
前的模样呢?
  我还记得彼时,苗苗顺利从打瞌睡的守夜者腰间窃得一柄短剑时的神气模样。我也还
记得自己扶剑助他割断束缚身躯的绳子时,利刃与皮革、肌肤互相摩擦而出的声响;那响
声在我砰然的心跳中,如此清晰可闻。我最记得的,是苗苗终于挣脱束缚,欣喜著接过剑
要帮我时,守夜男子忽然惊醒而大张的嘴。
  他只要一出声,唤醒其他同伙,打草惊蛇的我们此后肯定会被监视得更加紧迫。
  众人熟睡,我们在轰轰作响的寂静中,觑得的生机稍纵即逝。
  苗苗在千钧一发之际,举起短剑猛地往那人暴刺而去。
  他刺得那样准、那样狠。
  作为一名稚弱的牧童,那可能是他平生头一次握剑,一握剑,便杀出一地宁静的血。
  那男子没想过自己会命丧幼童之手,临死前的哀鸣惊动了前头驾车的同伙,同伙出声
连问“怎么了”都没人回应。马车渐渐减速,我与苗苗四目相看,他的手从尸体抽出剑身
时抖个不停,我一闭眼,让他别管我了,自己赶紧逃。
  “你赶快趁乱跳下马车,别被逮著了,记得逃得越远越好。”我叮咛他。
  “我不能留你在这……!”他不顾劝阻,埋头奋力地割著綑住我的绳索。
  他割得急切,同时张惶地环顾四周,怕有人惊觉,因此手下一个偏颇,将我的手臂也
割出长长一道伤。我以气音让他快跑,他不听,急得都哭了,咸巴巴的眼泪滚在我的伤口
上,逼得我也泪水盈眶。
  他说,我绝不丢下你,泽原是我唯一的家人了,我绝不丢下你。
  ……他说我是他的家人呢。
 
  父母双亡后就笼罩我不散的死志,在那一刻被击出了一道碎口。
  而后,真真实实地彻底逃脱之后,我们重新为彼此取了一个暱称──我们已经没有家
人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就来当你的家人吧──大概有这样的涵义存在。苗苗简单直率地
唤我阿原,但我……我觉得他不再只是“小草”,他是未来会成为君子兰与潇湘草似的人
物,只是还需要一点点时间,在草枝茁壮之前,他是我想守护的苗。我叫他苗苗。
  我没有告诉他理由,他听了笑我这像在叫小猫,却也欣然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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