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灵感来自1950年发生在台湾的“十三号水门案”(陈素卿案)。
。内文情节涉及轻生,请注意身、心理健康,斟酌阅读。
。搭配食用BGM:https://youtu.be/WCw0PTezyno
《河边春梦》
序
那只是一栋普通的透天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有三楼阳台上种著的植物繁盛
生长著,向铁窗外伸展盛开的花朵,随风摇曳,仿佛蝴蝶飞舞,在巷子中整排设计与色调
相同的房子里点缀一抹别样的春色又显得生意盎然。
未久,街头走来一名提着菜篮的中年妇女,她走进房子的骑楼,拿出钥匙开门前转身
向四周望了望,眼神有些微惊惧与疲累。平凡的住宅区街道与平常并没有不同,斜对门摇
著葵扇的老人仍然咿呀唱着咬字模糊的日语歌,凉饮店传出熬煮青草茶的浓郁苦香味,路
人行经这条无甚特色的街道,没人理会妇人的异样。
邻里,街景,与那间卧房种植的花草都如常,只有她和站在对面骑楼柱子后的男人知
道,他们的生活都已与过去完全不同,不再一样了。
目送妇人开门进屋后,他依旧站在原处,抬头望着阳台上繁茂的花草,好像那里仍然
站着一个什么人,好一阵子之后才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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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河中不断下坠,带着泥土气味的水不断呛入他的口鼻,痛苦得让他必须用去所有
力气才不依照本能去划水、搜寻空气。他感受这份痛苦,这是他应得的,也是他仅能为他
无用的一生所做出的赎罪。
平时在岸上看着优美静流的河水,原来底下竟是强劲的水流啊。它带着他的身体漂浮
、夺去他的呼吸、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去处,就像坠入爱情,就像那个人带给他的一切。
听说在人生的最后会想起一生中最重要的片段,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念和那个人在河
边共处的时间。他想起初见时那人的恬静,在河边专注阅读的侧脸,被夕阳染红的脸颊,
和闪烁著坚定热情的双眼。
他闭着眼睛,失去呼吸,展开的双臂却让他感觉自己化身飞鸟,天上天下,无处不可
去。
但愿能飞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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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好,这里是刘家,现在家里没人,如果你有急事,请留言,我们会尽快回复。’
他因为答录机中的声音而使劲握住话筒,受伤未愈而不易出力的左手因而酸软且作痛
,并且微微发抖。电话那头已经进入哔声,他挂断电话,再次拿起话筒,重复拨打那支早
就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
熟悉的声音再次透过答录机传过来,他眷恋地听着,就像第一次在校园见面时,那个
人扬著温暖的笑脸,向他握手招呼,说同学你好,接下来四年请多多指教。
你好,这里是刘家,现在家里没人,如果你有——
‘喂?’
电话突然被接起,男人的声音被打断,他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静静地握著话筒没出
声,听那头的妇人紧张地喂了好几声。
‘喂?请问咱佗揣?’ (喂?请问哪里找?)
‘喂?喂?你欲揣啥物人?’(喂?喂?你要找谁?)
他像往常几次一样,沉默不语。就像当时这个人也没让他们有机会说话辩驳,巴掌或
眼泪,锁住的门或无疾而终的对话,最后让那个人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再有解释的机会。
也许是加上了前几次同样沉默来电的诡谲经验,他的沉默让电话那方的妇人更加惊惧
,再次开口时改用发著抖的声音警告:‘你……你莫阁敲来矣,你若阁按呢,我就欲报警
矣!’(你不要再打来了,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威胁与勒索,熟悉的惯用招式。他不禁冷笑,笑意却没达到眼底,只是再次轻巧地挂
断电话,期待下次拨打电话,再听见那个男人用充满朝气的声音向他说,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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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仑推开咖啡厅的门走进去,门上的铃铛清脆响了几声,座位区一对男女闻声抬头,
看见是他,都露出了松口气的微笑,双双站了起来,叫他的名字。
他走过去,戴着眼镜的志群先往前走了两步,搭住他的肩膀拍了拍,眼神上下查看他
的样子,视线在他还扎著纱布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秒便移开,对上他的眼带着担忧。
“还好你真的来了。”
永仑只微笑没答这句,望向一旁大著肚子的怡娟,笑容加深了一些,“我干儿子的妈
最大。”
怡娟看见他笑,眼眶反而红了起来,永仑摇摇头失笑,自己先在桌子另一头的座位坐
下,“怡娟,拜托。”
志群回到怡娟身边,揽着她的肩膀扶她坐下,劝了她几句,怡娟看见永仑就鼻酸,只
能强忍着情绪关心,“你瘦了,有没有好好吃饭?手伤怎么样?”
丈夫忍着不敢问的话,倒让她先问了出来,她看着永仑左手上那一圈纱布,出门前说
好不谈论敏感话题的事就被她抛诸脑后,事已至此,到底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永仑没将怡娟的直接和志群对妻子挤眉弄眼的模样放在心上,也没避讳地将放在桌上
的双手藏起来,而是语气平缓地耸肩,“没事,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你有回诊吗?手受伤了,你一个人怎么照顾自己?”
“妳别担心,我很好。”永仑绕过那些问话,转而望向老同学,“说有工作是真的吧
?不要说是为了骗我出来。”
“就算真的是骗你出来又怎样?我们打了上百通电话,你接吗?”
“何志群!”
怡娟瞪了丈夫一眼,坐在对面被责备的永仑反而因为看见熟悉的互动笑了出来,志群
只能叹口气,将放在座位旁的牛皮纸袋拿起来放到永仑面前。
“我只说找个借口,可没叫他真的弄个工作给你。”怡娟不苟同地皱着眉,看着永仑
的眼里满是担忧,“我只想知道你好好的,你没亲人,现在又没办法工作,要是生活真的
困难,你告诉我们,我们一定——”
“怡娟,我真的没事。”永仑轻巧地打断怡娟的话,伸出右手在牛皮纸袋上拍了拍,
问志群:“这是什么?”
“一些旧资料,副刊开了一个版说要做旧日新闻案件回顾。”志群抽出纸袋里的十几
份纸张和剪报,“你也知道,现在这个时代,大家看电视接受的讯息又快又多,上面总说
报纸也要求新求变。”
“嗯,挖些煽情又轰动社会的案件,做些整理回顾、当事人现况的更新,或者找一些
腥羶色标提耸动的个案做访谈,有些新近的周刊就爱做这些,因为人们也爱看。”
志群点点头,将资料又塞回纸袋里,“这些也不急,反正有人在负责撰稿整理的,其
实也用不到你这样的记者来做这种事,只是我想,也许找点事让你做,你会……你忙一点
,就不会胡思乱想。”
怡娟又横了一眼丈夫,“毋知爱仰般讲就恬恬。”(不知道要怎么讲就安静)
“你拄才毋是仝款……”(妳刚才不也一样)
熟悉的多声道吵嘴让永仑脸上的笑变得真心了一些,只是想起往事,难免就想起故人
,他敛下眼掩去突生的苦涩,再抬眼时又是清淡的模样,对仍在和志群低声争执的怡娟道
:“你先生认识我十几年,还是懂我的,我的确是该找点事做。”
“不想做也没关系,你知道我的目的不是让你马上回来工作。”志群语重心长地对永
仑说,如对方所说,他了解永仑,自然知道此时的他不过是在他们夫妻面前佯装没事,
“你也不要太勉强,有需要就找我们。”
永仑瞇眼笑了,拿起牛皮纸袋站起身,对他们挥了挥手,“我知道。谢啦,代我向你
妈问好,我先走了。”
“永仑!”怡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叫住转身就要走的永仑,她一手抚著自己即将临
盆的肚子,用哀伤的语调说期盼的话:“孩子……孩子还等你帮他取名字。”
永仑愣住,这个约定是他们都熟知的,但约定的人却不是他。
他们三人在短暂的几分钟里避而不谈、却一直横亘著的那个人,因为这句话而同时跃
上他们心头,永仑仍是笑着,此时却已经无法掩饰眼中的悲伤。
“怎么就变我的任务了?我懂的典故不多,取得不好,他长大以后怪我的话怎么办?”
“不会的,就是要让你取。”怡娟眼眶再次红了,想了想,仍是说出她最想说的那句
叮嘱:“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等孩子出生。”
“那我得趁他出来之前好好恶补我的国学常识了。”永仑没有正面回答怡娟的话,只
是笑了笑,再次挥挥他缠着绷带的左手,“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铃铛声再次叮当响起,永仑拉开门走了。目送对方离去后,怡娟的眼泪仍是掉了下来
,志群揽住她的肩膀叹了口气,“别哭了,对孩子不好。”
“他刚刚说的,是定烨最常说的一句话。”怡娟擦去眼泪,却擦不去眼中的悲伤和疑
惑,“不是常常说总会有办法吗?那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
志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妻子的问题,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也经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想,大概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一些事是怎么样都没有办法解决的吧,所以总是会
寻找方法来解决问题的定烨才会选择先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连问题本身都模糊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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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假日的中午用餐时间,餐厅里几乎坐无虚席,江从荣已经迟到了,他将脚踏车停
在店外,匆匆嘱咐外头的餐厅员工帮忙照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店内,最靠里面的那
张圆桌聚坐了六七人,看见他来,都高声嚷了起来。
“来矣啦来矣啦!乎——江先生无简单,食一顿饭遮无闲!蹛上近阁上尾仔到!”
(来了啦来了啦,后——江先生不简单,吃一顿饭这么忙!住最近还最晚到!)
“来来来!慢来罚三杯!”
“啥物三杯,一个人敬一杯毋才著!”(什么三杯,一个人敬一杯才对!)
江从荣苦笑着应接大伙的揶揄,连连弯腰道歉,“歹势啦,哪有偌无闲?就出门进前
拄著小可仔代志,无注意去延(tshiân)著。”(抱歉啦,哪有多忙?就出门前遇到点事
情,不小心拖到时间。)
座中坐在主位的钟青朗笑着站了起来解救困窘的江从荣,招招手让他来坐在自己身边
为他空下的位置,“好啦,来矣就好,紧来食饭。”(来了就好,快来吃饭。)
江从荣连忙走上前入座,尽管酒量不好,仍是酙了一杯酒逐一向众人打招呼,一饮而
尽,大家才让他赶紧坐下吃饭。
钟青朗在江从荣坐下后为他倒了杯水,低声问他:“阁佮恁多桑(とうさん)冤家?
”(又跟你爸爸吵架?)
“多谢钟(しょう)桑。”江从荣双手接下水杯,摇摇头叹了口气,也低声回应他:
“无想欲佮伊冤,就掠牢牢一直唸。”(不想跟他吵,但他就抓着一直唸。)
明白江从荣的苦衷,钟青朗也只是拍拍他的背没再多说,替他倒了一杯水,江从荣谢
过,招呼来服务生多点几样酒菜请客,为自己的晚到致歉,点完才拿起水杯冲淡嘴中的酒
味,也在这时才发现隔着钟青朗的另一侧坐着一个面生的年轻人,正含着淡淡笑意看着他
。
江从荣礼貌性地对他点点头,问身边的钟青朗:“这位敢若无看过?”(这位好像没
见过?)
“喔着着著,犹未佮你介绍。”钟青朗放下筷子,搭著那位年轻人的肩膀,“这是我
的仝乡,苏俊生。伊这马嘛来河仔头咧食头路。”(对对对,还没跟你介绍。这是我的同
乡,苏俊生。他现在也来河仔头工作。)
叫做苏俊生的年轻男人颔首致意,在江从荣自我介绍前便先出声叫他:“江老师,你
好。”
江从荣因他的称呼而愣了一下,“你知影我咧教册?”(你知道我在教书?)
苏俊生刚开口要回答,便被桌子对面方才起哄的廖本元扬声说话给打断了,席间的人
们都已经吃了半饱,几人饮酒吃菜,开始谈论聚会的主题,私下的闲聊便都暂歇一旁。
这是一群本省籍写作者的聚会,以钟青朗为主要召集人,邀约了私下有联系的几位作
家,排除众人工作、劳务、与家庭私事之后,好不容易才促成了这次的饭局。不同作者各
有亲疏远近,也有因为路程与经济因素无法前来的文友,但能够有这样的机会邀集一群平
时各自孤独写作的同好,已实属不易。
钟青朗写信、打电话邀集大伙讨论私下印制创作者作品合集的可能性,实则更重要的
是连络感情、互吐苦水,让在写作内容、使用语言与发表空间各方面都受限的创作者们能
有个喘息的空间,彼此勉励,回头继续执笔努力。
聚会地点不是选择钟青朗居住的隔壁村庄,而是江从荣所在的河仔头,这里临近城市
,交通方便,安排吃饭住宿也容易些,江从荣负责安排聚会的餐厅与旅馆,算是东道主之
一,也因此才会被揶揄迟到的事。
话题过不久便从印书岔了出去,谈论起席间一名文友的作品,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偶
尔听听作者本人的心声,然后各自抒发对作品背景与文字用心的感怀,气氛不似一开始热
烈,却认真而深入,江从荣慢慢吃著菜,不时因为同伙们说的话而点头应和,心里头却烧
著一股郁闷。
他将水杯中的水饮尽,将那股躁郁也吞下肚,便听见身边的钟青朗小声说道:“你最
近较少写。”
江从荣放下杯子,一时寻不著话语回应。在前辈钟青朗面前,他无法用任何理由搪塞
,没写就是没写,没心情写,写不出来,笔墨空了,才华也空了,这是事实。他握著空了
的水杯捏了捏,轻轻点头,“嗯。”
“爱写,继续写。”钟青朗的话音柔和,却有着语重心长的交代与期盼,“写来敨气
(tháu-khuì)嘛好。”(要写,继续写。写来发泄也好。)
要写,继续写。这句话在江从荣的心里撞来撞去,让他感觉沉重又慌张,他抿抿唇,
正觉得口干舌燥时,手中的空杯便传来略凉的温差,他抬头看,是那个姓苏的年轻人为他
的水杯重新注满了水。
“江老师,啉茶。”(江老师,喝茶。)
江从荣愣愣地看着他,点头呐呐道谢,随后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滑过食道的液体让
他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知。”江从荣回答身边仍等着他答案的钟青朗,就像少年时期回应勉励他的老师
那样恭敬地说:“顽张ります。”(我会加油。)
钟青朗笑着点点头,注意力放回了餐桌上的话题,江从荣则再次将目光放到今天才第
一次见面的苏俊生身上。他这会儿正在和店员说话,过不久便加了几瓶酒和几样下酒菜,
原来众人专注谈话,没人注意到杯盘空了,这个年轻人便默默去加点,就像方才适时为他
加了一杯水。
苏俊生回到座位上坐下,发现江从荣在看他,便微微笑着向他点头,随后将目光投向
正在发表意见的钟青朗身上。几个小时的饭局间,他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地,除了起身为
大家张罗酒水,一直都专注地听着几位作家的谈话。
话终于说累了,也已是店家该休息准备傍晚工作的时间,钟青朗特别交代饭钱会用每
年向大家筹来的费用先支付,一行人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准备离开,江从荣落在行列后面,
听见钟青朗向苏俊生用客家话吩咐了几句话,后者应了后迳自去找店头家。
“敢是钱无够?”(是钱不够吗?)江从荣等钟青朗走向前来后低声问,打算若费用
不够便要帮忙垫上。
“毋是啦,俊生这马伫这间餐厅做穑,我叫伊去佮头家会一下。”(不是啦,俊生现
在在这间餐厅工作,我叫他去跟老板打声招呼。)
“按呢喔。”江从荣点点头表示了解,“这个少年人嘛诚无仝,静静仔(tsīng- 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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