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飞快，休学过后的李家源很快收到兵单。当兵期间，杨念初有几次偷偷上了车，陪李家源坐火车南下到成功岭。再独自坐着沿途停靠的区间车，在深夜返回山城。
庞大的医药费与照护费让李家源负担沈重，连带的也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李家源明明是高大挺拔的青年，却经常散发出像是被什么掏空的神情。由内而外黯淡下来。
杨念初看着李家源闭眼歇息，总觉得他看起来好累。杨念初偷偷在李家源的黄埔包放巧克力，希望在苦涩的日子里能还有一点甜。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
有几次他伸出手碰触下巴上新长的胡渣，刺刺的，就跟刚剃的阿兵哥头一样。
兵役结束，李家源返回家乡。
杨念初偶尔会去火车站月台，买了月台票坐在那，隔着一座岛看着对岸。
透过栅栏看见水电行的窗内，李家源坐镇店内埋头整理订单，或是讲电话。更多时候，他会发呆。杨念初会传短信，看着那人慌张的看着手机，但就只是看，极少回应。
有看到就好。杨念初不求李家源回复，只要看到李家源望着手机的神情，内心的不安多少就被抚平了。
后来他听说李老板的身体状况快撑不住了，老板娘求神拜佛，踏遍了中部的庙宇。甚至听说积极的为李家源安排相亲，希望能让李家源早点成家，为老板冲个喜气。这对于乡下而言稀松平常。杨念初觉得荒唐，也没放在心上。
听闻李家源拒绝亲事后不久，杨念初却在家门口遇见一位不速之客。
他温和的请对方入内喝茶，看着低头喝茶的琇芳，头发已是一片花白。
琇芳放下茶杯，望着他，那是一双哭肿的眼睛。
杨念初心里一揪。
她哑着声音说：“杨老师，我、我没读过书也没去过台中，不知道你们城市人的事情，但是，李家源他很单纯，你不要让他走歪路，好不好？”
杨念初声音颤抖：“李妈妈妳不要这样——”
“杨老师，不要害我们家源孤独终生好不好？”
“就当作是我拜托你。”
明明这场景他应该再熟悉不过的，此时此刻，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母亲最卑微的恳求着自己，不要害了他的孩子。琇芳所说的每句话，仿佛都有李家源当时的诺言在旁，交叠著。
杨念初知道自己没有错，却只能低着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不是要害他，我只是爱他而已啊。
他想起那个夜晚，李家源说：“你喜欢我，为什么是害我？”
“杨老师，我真的、真的拜托你......”
“我不要外面的世界，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杨老师，你去找别人好不好——”
“我们会有未来的。”
杨念初像是脱离了躯壳，看着眼前泛着眼泪，不断拜托自己的母亲。又像是看见好多年以前，自己的母亲，摀著脸对放声哭泣：“我们家怎么会养出你这种怪胎——”
已经过去好久的事情，回想起却恍如昨天那样伤心欲绝，像一道不去正视的伤口。
连续好几天，杨念初都在湿透的枕头中醒来。某一天的他在凌晨四点睁开眼，还没日出的天色是晦暗的紫色，彻骨的寒意从梦里窜到心里。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目送琇芳离开，不知道在这之后的几天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写出一封又一封几乎没有回应的讯息。
那恍如黑洞的深沈宇宙终于有了一封回音。
“老师，都是我的错。”
七个字，背负的自责却如此之重。杨念初心疼得立刻回复：“你没有错！”
他镇了镇心神，缓和心情后再一次传短信给李家源：“我知道这阵子你很难受，我会一直陪你。你没有错。”
短信里一再强调的话语是如此薄弱，却仅是他此刻能给对方的温度。
拿着手机杨念初看着窗外发愣，感觉自己也跟着讯息跌落黑洞里。
紫色的天空逐渐转为阴郁的蓝，雾气降临茶园，从窗缝钻进，有些冷。
凌晨五点二十分，手机震动，是李家源回复。
“老师，不要等我。”
老师，不要等我。
他咬著下唇，直到尝到些许的铁锈味，才发现自己咬破了唇。
他拨打那只很久没播出的电话，响两秒钟，对方就接了。
“李家源，你什么意思？”
一阵沉默，对方声音沙哑的开口：“老师，我要结婚了，下个月。”
他深吸口气，说：“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我要结婚了。”
“你再说一次！”
“我要结婚了。”
“你再说一次！”
“我要结——”
“李家源！”杨念初再也无法抑制情绪，对着话筒大吼：“你是白痴吗？你明明不爱她，你结婚才是害了她！”
“老师，我已经提亲，也订好婚了。”李家源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我家里的事，不用你管。”
一句话，轻轻的把杨念初推进深渊。
杨念初拿着话筒手在发抖，声音也沙哑起来：“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很清醒，我知道。”李家源说：“老师，对不起。”
对不起。他最不想听见的三个字。
杨念初大吼：“李家源，你给我等等，我现在就去你家！”他抓起外套往下跑。
“老师，我求求你，不要来。”李家源的声音像是止不住溃散的沙粒：“老师，求你了。我们就这样吧。”
我们就这样吧。
杨念初才刚跑过盲弯，脚步被这句话硬生生拦下，没料到脚下一滑往地面摔去，撑住地面的手掌与膝盖泛起一阵疼痛，脸上也是。眼前晕眩，好像听见有人在喊他，狼狈的抬起头，迎来一阵清晨的云雾。
他想起庭院里，雾中那棵樱花树，枝头已经冒出粉红色的花蕊了。
他想说你看你种的树要开花了，可是，连这个念想刚萌芽，就被这流沙一样的沉默吞噬了。
内心里一直咬牙坚持的某些什么，都在这一刻瓦解了。
李家源似乎正咬著拳头，隐忍着哽咽的声响。
为什么他知道呢？因为他好像看见，李家源就在坡道的下方，泪流满面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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