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PO
此去经年
孟卿吾爱:
接到你的回信,总让人喜不自胜。或许是各地动乱未止的缘故,你的来信是更加缓慢了,
动辄延迟两三个月,
方可送到。我在这里殷切地等待你的消息,简直要望穿秋水,就怕你的信到不了,或是你
已没法写信,
我们从此断绝音讯。
先前你告诉我,国内现在战况激烈,学生们跟着军队一路撤退至内地,想到这些,即使我
在这里求学安居,
也是日日为你担忧。白日里上课时时想到你,夜晚回到宿舍,想到的也是你,可是只有在
夜晚,才准许我因思念你
而流泪。
我真后悔离开你,早知国内情势会恶化到这个地步,我绝不会抛下你,迳自赴欧。你尽管
埋怨我、责备我,
那都是我应得的。但是,不要叫我不想你。不在你身旁,无时无刻不是煎熬,只有回忆你
的眉眼和你的笑,
能稍稍减缓我的苦痛。
今早经过艺术学院,听见有人在窗边奏梵阿铃。当下我就认出来了,是你以前曾经奏给我
听过的曲子,我觉得
他奏得没有你好。大概是因为我爱你,在我心里你做什么都是最好的,而我又何其幸运,
能与这样的你心心相印。
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曾经说过要教我奏梵阿铃,只是后来我们分隔两地,此事一直没有
实现。其实,我是喜欢听
你奏梵阿铃,而非喜欢梵阿铃,如果你奏的是别种乐器,我也一样喜欢,如同我喜欢你的
声音,你的性格,
你的行止,你的睡脸……你的一切。
虽然你我的关系尚不能为人知晓,可是你知道吗?在国外,“自由恋爱”不仅仅是个口号
,而是实实在在的,
稀松平常的事情。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学生,都在追求自己心仪的对象,是真正的“有情
人终成眷属”。这里
风气开放,即便没有婚嫁,也是个人自由意志的象征,旁人断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
在这里,我们俩若终身不娶,同样能受到应有的尊重,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卿,我的心底
只有你,你是我唯一想要
共度一生的人。来到这里之后,我时常幻想能在城郊租赁一幢小屋,与你共居,假日时在
河边钓鱼划船,或是到郊山
走一遭,惬意地牵着你的手,和你相濡以沫。
这里已瑞雪初临,逐渐寒冷起来了,不知你那里是否也是如此?如是,望你给自己多添些
衣服,别冷著了。
记得到了冬天,你最期待的事情便是赏梅,只要一入冬,你便日日盼著学校后山上的梅树
开花,一旦花开,
你就拉着我第一个去瞧。这是我们分离的第一个冬季,最近几日,我总是非常思念你,不
断回想起你站在梅树底下,
伸长了手想折下一枝梅花的样子。然而,我在这里寻寻觅觅,却始终找不到一棵梅树。在
外国,竟没有人赏梅!
他们情愿溜冰、滑雪、打雪仗,即便娇花胜雪,他们也没有兴趣。除此之外,他们还庆祝
耶稣基督的诞辰,
就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这便是他们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日子了。
附上一张耶诞卡片,让你看看外国真神的模样。虽然这里没有梅花,可是这佳节将至的欢
欣之情,亦鼓舞了我。
相信再过一些时日,战况稍缓,便可以与你相聚了。
书言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日
书言:
见信如晤。
上次接到你的来信,已经是三年多以前。这段时日经历了太多事情,桩桩件件接踵而至,
然而我没有一时半刻
不想着你,期间没有回信,实是情非得已,得向你说声抱歉。
前些日子,我军节节败退,听闻传言,政府即将退守台湾。我赶紧凑了点钱,好不容易买
得船票,想与父亲、小妹
一同搭船离开。岂知到港口时,三张船票,竟只有两个船位,我好说歹说,终于让他俩先
上了船。等我搭上
下个船班,抵达台湾后,竟听闻他们的船给敌军炸沉了……书言,是我害了他们。现在这
里只剩下我一个了。
曾经我觉得自己再没有资格活在这世间上,亟欲寻求一个解脱,可是当我打开你的信,轻
抚你的字迹,反复诵读
你对我的思念,那样的念头便烟消云散了。
书言,是我错了,不该轻言生死。仅是在心里回忆我们相处的点滴,再打开你给我的信,
重温你对我的思念与嘱咐,
我便多了几分面对未来的勇气,少了几分怯懦徬徨。我知道你还在那里等我,只要你还惦
记着我,再多的煎熬
和痛苦,我都不以为惧。
目前避居台湾,已经一年有余。这里冬季阴冷,夏季燠热,不分四季,经常下雨。我在这
里结识了一些同乡,
大伙儿都说这里是瘴疠之地,而我三不五时地就生病,更觉得此话不假。但是你不必担心
,我会照顾好自己,
与大伙儿多加照应,过一日算一日,也就是了。
听说前几年政府尚未退守于此的时候,岛上便有了一番整顿。刚来到此地,我就觉得周围
风声鹤唳,颇有山雨欲来
之感。果然近几个月是变本加厉了,有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该做的事,大伙儿都互相提醒
著,深怕触犯了条例。
就连对外书信,似乎都有所限缩,我一连给你寄了好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至于这次回信
,乃是请托一位打算
避居国外的友人,我十分感激他的慷慨相助。先前听你说你那儿有喝午茶的习惯,如果你
见到了他,请务必
留他喝一杯下午茶。
匆忙成信,只能搁笔于此。望你在外国乐业安居,不要回乡,亦不必来此找我,平添危难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书言,我此生至爱是你,不论我们得多久以后才能相见,我都会一直惦
记着你的。
孟卿 一九五一年六月十八日
孟卿先生:
唐突来信,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是我,书言。阔别多年,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这么多年以来,我都不敢联络你,现在提
笔写这封信,实在
自责惭愧之至,不怪你怨怼于我。
得知台湾解除戒严后,我写了许多信,可总是被退回,不是“无法投递”便是“查无此人
”。我在这里人脉不多,
即使心里焦急万分,却也束手无策。直到日前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你,你站在一群慷慨激昂
的学生们中间,我一眼
就认出了你,再仔细研读底下撰文,又更加确定是你。
确定是你之后,我心中悲喜交集,当即蒙着头嚎啕大哭了一场。我告诉你这些,为的是想
让你嘲笑我一番,
嘲笑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儿竟然疯疯癫癫地又哭又笑,不能自已。我见你不只身形消瘦
,甚至瞎了一只眼,
你可知我的痛心与愤懑──到底是如何残忍的世道,竟使你瞎了一只眼!
孟卿,这些日子以来,我不能想像你遭受了何等非人的对待。无法想,亦不敢想,只恨自
己无法代替你承受
这些苦楚。唉,事到如今与你说这些,恐怕你只觉得我虚情假意。因为这四十多年来,我
的确不曾亲自去找过你,
只自顾自的在外国过了这么多年安稳日子,你合该怨恨我。
犹记得当时接到你的最后一封来信,我曾心生一念,想要直奔台湾,可是你信末却要我不
要归乡,亦不要去找你。
你总是为我好,从前都是你替我出主意,而我总是乖乖地照着你的话做。是我没有主见、
懦弱至极,这才蹉跎了
这许多年。这四十多年,我心里一直有你,但是四处探听台湾情势后,我连封信都不敢寄
,深怕因为自己的来信,
使你陷入麻烦。
直到二十多年前,我认识了几个渡海寻求庇护的民主同志,向他们打听你的消息,得知你
竟然入狱。他们说黑牢里
九死一生,坐牢后突然被改判死刑的,时有所闻。这是我第二次想要到台湾寻你。我在这
里举目无亲,早已没有任何
寄托可言,唯有惦记着你,日日期盼上苍垂怜,让我们有朝一日能够相见。假使你去了,
而我苟活于此,亦是
与死无异。想当然尔,他们竭力阻拦我,要我别莽撞行事,去了不过是白白搭上一条命。
他们这一番话确实说服了我,可是我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好在有我的房东白德温太太,
她见我整日行尸走肉,
大概也是担心我,时不时地就邀我喝喝茶、读读圣经,虽说依你我的关系,我是不可能去
信神的,但是白德温太太
是个顶亲和的人,我无法拒绝她的邀请。和白德温太太一起祷告时,她向她的神祈求,我
就向我的菩萨、玉皇大帝、
上苍祈求,祈求你平安无事。渐渐的,我下定决心,除非见到你的遗骨,否则,我是不会
放弃的。我愿以往后所有的
年岁等待你,即使你我此生无缘团聚,待我入土,我们一样能相会于九泉之下。
是你说的,我们都不该轻言生死。你信里的一字一句,我都牢牢记着。
好在上苍应了我的祈祷,得知你依然安好,我的心情可说是激动得难以言喻。我连络上一
位即将返台的友人,
求她帮我找找报纸上的这个人,她亦答应了我。一想到这封信终于能送到你的手上,我便
高兴得仿佛又要流下泪
来了。
最后,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这是我怀抱了数十载的念想──不知道你是否愿意跟我见个面
,让我握握你的手,
听听你的声音,看看你现在的模样?若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但依然希望你给我回信,
即使是只字词组,
我也心满意足了。
书言 一九九零年三月二十五日
书言:
原谅我不愿与你通电话,那对我来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当时我被诬告入监,便是讲电话
时给人偷听去了。
他们说我散播叛乱言论。说来可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都是借口罢了。可是直到
现在,每次听见邻家电话
响了,我依然有如惊弓之鸟,神经紧张。
上个月你竟真的亲自来找我了,到现在我仍然不敢置信,唯恐自己身处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境,又或是因为过于思念
你而心神错乱。我的确是变得时常疑神疑鬼了,被关了好些时日,接着又躲躲藏藏数年,
我自己都觉得仿佛心里
落下了病根,好比我在上面所说,我极怕电话铃响。
四十多年过去了,再次见到你,你仍旧是我万分熟悉的模样:朴实、善良、谦和、儒雅。
你依然保有我喜欢的一切,
未曾改变。可你说我没有改变,哪里没有?老了、丑了,不仅瞎了一只眼,还瘸了一条腿
。睽违这么多年,再次
面对你,我心底其实是没有自信的,因为知道自己早已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了。“老朽”
一词套用在我身上,
倒是极为贴切。你那样拥抱我,我是既高兴又羞惭,高兴你依然惦记着我,羞惭自己站在
你身畔,与你彷若
云泥之别。
你来的时候,不停地跟我道歉,其实该道歉的人反而是我才对。我必须坦承地告诉你,我
时常思念你,也时常
梦见你,然而这数十年来,我始终没有试图找过你。
你是我精神上仅有的支柱,不论他们如何折磨我,我始终相信只要活着熬过去了,便能与
你相聚。在狱中我从来
没有动过一丝轻生的念头,是因为有你,梦见你的时候,我就当作你也在想念我,与我心
有灵犀。然而当我侥幸被
释放出狱时,是孓然一身,什么都没有了,即便想要找你,也不知从何处找起。就这么一
年一年过去,我自觉
岁老身残,又想到如果你已经有了别人,或许不欢迎我的叨扰。
曾经我觉得你我此生是不可能再相见的了。你说你曾想过要来找我,我却是最害怕你有这
种念头,你不知道这里
环境有多险恶,人命的重量,只和一颗子弹等同。我宁愿你在外国继续安适的生活下去,
不希望你为了我冒任何
风险,即使你不再挂心于我,我也不怪你。
都说世上最不可靠的话语,便是年少时的海誓山盟。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主动寄信过来,
甚至大老远搭机来此,
只为了见我一面……书言,我从没想过原来你还在等我。四十多年!没想到,我傻,你居
然也傻,宁愿孤身一人
四十多年,等待杳无音讯的另一个人。若不是我的照片上了报,恐怕你就要被我蹉跎一辈
子了,你在大学里教书,
是这样一个功成名就的人物,可是怎么就这么傻!
临走之时,你提议要我过去和你一起生活,或是你来我这儿和我一起。我考虑了几天,决
定还是由我过去找你罢!
我知道适应国外的生活并不容易,可是这儿对我来说,虽然熟悉,可终究是个伤心地。你
说,一个人有多少只
眼睛、多少条腿,又有多少个十年、多少条命赔给他们?当他们拼命宣传敌方的丑恶,便
如同提着一面照妖镜,
镜子里映着自己。上次我们见面,我不大愿意说这些事,是怕你替我难受。对我来说,往
事已矣,但如果你坚持
想知道,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最近几天,我的几个学生得知我要搬家了,自动自发地来替我整理屋子。我腿脚不便,他
们能来,可真是帮了大忙。
当时我教导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只是中学生,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家立业,竟还惦记着我这
个老头儿,实在令人感动。
他们有的人听见我要出国,依依不舍,我告诉他们,现在是属于他们的时代,我老了,想
过点清净日子。书言,
往后我所有的日子都是你的,连同下辈子,我都要许给你。
孟卿 一九九零年五月十日
(FIN.)
许久以前就想到的题材,恰好符合这次的活动主题,遂提笔成文。
不得不说,这样的爱情,我自己写着写着都哭了 QV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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