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Hovering(4)

楼主: user19940218 (YTKJ)   2020-07-24 08:16:50
4.
张文馨当年很会念书,国中总是拿第一名,高中一举考上女中,母亲总是又骄傲又遗憾地
喃喃著:可惜是女的。张添武小学的时候只知道打架游戏,天天被老师追着打。父亲很早
就去世了,但张添武永远记得父亲,不言而威,抄起籐条总是很俐落,板著一张脸可以把
他打得死去活来。
张文馨从小就聪明,脑袋动很快,有一次母亲让他们去跑腿,特地嘱咐她要好好照顾弟弟
,剩下的钱都给弟弟,他要什么就买给他。结果回来的时候,张文馨已经把大半的冰棒都
吃光了,张添武只是呆呆地抓着姐姐的裙䙓。母亲抄起籐条要揍,张文馨便理直气壮地说
:是阿武说要买给我吃的!
母亲抓着籐条问张添武,后者还不到小学的年纪,只是呆呆地说:姐姐说想吃……原则上
没有问题,张文馨漏洞钻得可厉害了,母亲无可奈何,父亲倒用另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她。
高中原本也不想让她念的,但张文馨却再度大声地说:你又不知道阿武是不是会像我一样
念书,万一他是个笨蛋怎么办!你们可错过了唯一一次可以光宗耀祖的机会!
父亲家道中落,上几代都挺富有的,但到这代就捉襟见肘。母亲被这样的论调说服了,咬
著牙让她上了女中。那个时候的张添武还只是小学生。
那也是他认识阿明的契机。明明是女中的姐姐某天带了一个男孩子回家,母亲一开始很生
气,说这样很丢脸,未出嫁的女生怎么可以带男人回家?
张文馨却依然有她的逻辑:阿明是一中的学生,很厉害吧?如果有一天能当你的女婿,难
道不更厉害吗?况且我会带着弟弟一起玩,无所谓吧。
母亲又被他说服了。说到底,能有个优秀的女婿,这比张文馨会读书要来得有用许多。
他还是只是个流鼻涕的小鬼,昨天正和隔壁班的人打完架,手臂上布满新旧交杂的籐条痕
,这是是老师和母亲的杰作。但他依然挖著鼻孔,在心里暗暗发誓,明天见到那兔崽子,
一定要打到他回家叫妈妈。
这是他第一次和阿明见面。
阿明很瘦小,不算很高,但对那个时候的他已经足够。他仰著头,但阿明却蹲了下来,与
他平视。大人们总喜欢压着他的头,父亲喝醉的时候会叫他端水倒茶,母亲总是想尽办法
给唯一的儿子最好的、又得当个好媳妇侍奉公婆,成年忙得晕头转向,哪里有时间低下头
,好好地看看这个惹是生非的小鬼。被托付照顾好弟弟的姐姐,则急于在重男轻女的时代
挣扎,脑袋太好了,也看不上他这个就和姐姐所说如出一辄的笨蛋。
但阿明不一样。他低下头,白皙的手伸了出来,等他点头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握住,这是他
第一次触碰到这个柔软白嫩的手。父亲和姐姐从不会牵他,母亲的手因为长年的劳动很是
粗糙,阿明的手比女人还像女人。
阿明拽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看着上面的伤疤,拿出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上面,小声地说:
痛痛飞走了、痛痛飞走了。
端著西瓜走出来的张文馨扭曲了脸,说:这家伙才不吃这套,别理他了。
就像是为了和姐姐做对,张添武气呼呼地抱住阿明的手臂,死也不让阿明离开,阿明的肌
肤就像丝绸一样,冷冷的滑滑的,好像很……“美丽”?他想到广播里出现的词,觉得很
适合阿明。
阿明常常来家里,张文馨就如她保证那样,总是带着张添武当作避嫌,母亲虽然对于阿明
孱弱的模样有点不满意,但总是会喃喃:“读册人嘛”而作罢。
他们读着他看不懂的书,他总是拿着小学课本涂鸦,后来阿明发现了,总是会笑着和张文
馨说:休息一下,转头便教起他读书写字。
“我讨厌念书。”张添武诚实地说。
张文馨看着他,眼底是张添武不懂的情绪,好像有怨有恨,又妒又羡,转头说去拿新的西
瓜,头也不回地离开前院进屋。
阿明摸了摸他的头,“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念书。”
“阿母说要我考一中。”张添武说,但他其实能不能升上国中都有点难度。
“那阿武喜欢什么?”
“那个。”他指向父亲的摩托车。
“那我来帮阿武补习吧。”
阿明不会说台语,母亲原本有点抗拒,但后来因为学校也不允许说方言了,她只是黯然地
说:算了。姐姐很生气,在学校闹事,拚命讲台语,要不是成绩好,不是挂著不说方言的
牌子就能结束的。老师来家里,母亲不会说国语,老脸红得像颗番茄,后来是台湾藉的老
师偷偷说台语,简单地告诫之后才算翻过一页。当天母亲第一次把姐姐打得这么凶,拿着
籐条追着姐姐满街跑。母亲流着泪,对国语一翘不通,只能一直重复老师说的国语:不准
说方言!不准说方言!听见了没有,张文馨!
阿明常常来他们家,但却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体罚,抱着他发抖却还是安慰著:莫惊、莫
惊。这是他学来的台语,腔调很重,而且张添武一点也不害怕,这在他们家是家常便饭。
“阿明哥,你们家不会打你吗?”
阿明只是挤出笑容说,“不会。”
“真好……”
阿明摸了摸他的头。阿明似乎不是台湾人,高中以前都是在日本念书的,还有一个日文名
字,因为日本二战战败,所以回到台湾。阿明不喜欢说自己原本的名字,那是日本的父亲
帮他取的,令他在这里格格不入,后来随着母亲回到台湾,姓也没有换回来。
“我喜欢阿明哥的名字。”
阿明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张添武稚嫩的脸,只能伸手去擦他脸上的西瓜籽。
“明光哥。”他撒娇。
阿明暗下眼神,但还是任由张添武叫了两次才道,“叫我阿明就好。”
张添武喜欢对阿明撒娇,趴在他的腿上、赖在他的怀里,阿明的体温很低,夏天的时候他
最喜欢让阿明抱着他了。
张文馨总是和阿明讨论著很“严肃”的东西——他不确定这个词用得对不对。他们时常阅
读,字密密麻麻,封面是高中国文、数学、理科。他们严格地禁止张添武看,但张添武远
远地看都快睡着了,哪里还会感兴趣?他总是在他们低声地讨论中昏昏欲睡。父母没读这
么多书,也不清楚他们在念什么。
说著“国家”、“未来”,但只要养牛的阿伯经过,他们便会朗读唐诗,讨论方程式、化
学式。
“阿明哥,那是高中的书吗?”
那天张文馨又被母亲叫去帮忙煮饭,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她再三强调不准张添武看。张天
武生气了,于是鼓著腮帮子问。
“……对喔。”
“我看不懂吗?”说完就想去拿,阿明却意料之外的强硬,急着想去阻止,结果一掌打在
张添武小小的手背上。
对于长年打架的张添武来说,这一点也不痛,但阿明僵硬慌张的脸却让他瘪了嘴。当阿明
软下声音和他道歉时,他便委屈地放声大哭。
但这哭声引来的不是疼爱长子的母亲,而是中午回家休息的父亲。父亲铁青著脸,想也不
想地吼:“滚出去!”
父亲是个不管家里事的传统男人,就像他一直以来都无视婆媳摩擦那样。那个时候的婚姻
没有爱,他只需要去工作给钱,家里的事他一概不管。他踏步走来,张添武看着父亲恐怖
的脸忘了哭泣,只听见父亲中气十足地大吼:滚出去!
阿明无措,“我……”
阿明被父亲粗暴地抓了起来,张文馨手中的西瓜掉在地上,张添武冲过去想去抓阿明,却
被父亲踹倒在地。
爸!张文馨尖叫,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张添武。阿明被扔出了家,张添武一直喊著“阿明
哥、阿明哥”,但父亲一点也不理,狠狠地关上家门。
张文馨生气了,对着父亲吼著:你咧创啥!(你在干什么!)
父亲生气地说:一个查某囝仔,一直带查埔人转来,真见笑!(一个女孩家的,一直带
男人回家,真丢脸!)
母亲过来劝,声音颤抖:阿明是一中的,读册人……
父亲打了母亲一巴掌:你惦惦!啥物拢袂晓,连教囡仔人都袂晓!(你闭嘴!什么都不会
,连教小孩都不会!)
张文馨像是狂怒的狮子,跳起来就去推父亲,但她怎么能打得过长年做工的父亲呢?父亲
好像也被她吓到了,第一次看见女儿这么生气。
你再拍(打)阿母!你再拍阿母试看觅!(你再打妈妈试试看!)张文馨怒喊。父女俩差
点大打出手。父亲会打母亲,但女儿却不一样,从未想过对女儿挥拳的他只能涨红著脸,
气得直打哆嗦。
这是个混乱的一天,小小的张添武做在前院的长凳上,桌子上还有半开的书。他懂得字真
的不多,但上面有一个字他怎么样都不会认错,因为那是阿明反反复复教导他的。
“自由”。他哭肿的眼睛,在心里重复著:自由。书夹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不知所云的东
西,没有署名,最后只有一个英文词,他看不懂,阿明也没有教过他。

张天隼沉默地跟着张添武回去工厂,妇人抓着拖把紧张地站在休息室的门口。张天隼觉得
很疲惫,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只是个过客,最多不会待超过数月,但妇人大概会一辈子
都待在这个土地。
他低声地说:阿舅,莫为难戴婶。
舅舅没有回应,只是云淡风轻地跟妇人说:戴婶,去歇困(休息)吧。歹势啦,今仔日人
客有淡薄济,会予你加薪啦。(抱歉啦,今天客人有点多,会给你加薪啦。)
妇人诚惶诚恐地说:免啦、免啦。
张天隼挤出笑容对妇人说:歹势啦戴婶,阿明……戴明亮身体无爽快(不舒服),先转去
(回去)啊。
妇人连声说好,趁著舅舅去跟客人说话时,悄悄地对他说,“小明合意穿查某的衫,毋过
伊毋是变态啦……只是合意啦,伊伫台北读册,做衫欸啦!”(小明喜欢穿女生的衣服,
不过不是变态啦……只是喜欢啦,他在台北念书,做衣服的啦!)
张天隼说不出话来,他脑中还是戴明亮穿着沾满泥土的长裙,好像快哭来的样子,骑着机
车好像落荒而逃。他没办法回应妇人的话,妇人误会了,连忙又说。
“伊自细汉著合意衫,伊爸爸妈妈伫美国读过册,较……无共款啦!”妇人急着道,“伊
实在是好囡仔啦!”(他小时候就喜欢衣服,他爸爸妈妈在美国读过书,比较……不一样
啦!他真的是好孩子啦!)
张天隼连忙说,“我知影……我知影,阿嬷你免紧张。”
妇人还是不放心,又小小声地说,“小明只有在遮长到四岁啦,听有台语毋过袂晓讲……
台北人无共款,拢毋讲台语,拢讲国语。”(小明只有在这里呆到四岁啦,听得懂台语但
他不会说……台北人不一样,都不讲台语,都说国语。)
“阿嬷我知影。”
妇人露出了朴实的笑容,“你就厉害馁,台语足辗转(真流利)!较台湾人阁像台湾人(
比台湾人更像台湾人)。”
张天隼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戴明亮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模样,不免觉得喉头发紧,只能点
头。舅舅送走了客人,淡淡地说:回家吧。妇人放开了他的手,舅舅又慰问了几句,让妇
人今天先去休息,明天晚点来上班也没关系。
妇人没见过老板这样,还以为自己要被炒了,幸好舅舅百般保证,明天工厂要放假一天,
妇人大概扫过就可以了,她才安心地收拾东西回家。
舅舅回家的时候开着另一台豪车,但张天隼这次一点也不羡慕。他一直想着戴明亮,戴明
亮似乎已经习惯了,大概不只在这里,在台北也算是独树一格。
张天隼不知道为什么脑中一直想像著戴明亮在台北的生活。他也穿着裙子吗?喜欢裙子吗
?高跟鞋呢?做衣服的?是怎么样的衣服呢?他一直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和祖母开心地刺绣,这次聊到和丈夫认识的细节,说到那个时候已
经搬到纽约,和大学教授的丈夫在百花齐放的春天认识,说有多浪漫就有多浪漫。祖母很
开心,听得入迷,一直说“好好好”,张文馨也反复强调丈夫对自己有多温柔。
张天隼经过的时候嘀咕,“That’s because you just like a demon.”
“Arden!”
祖母欣慰地问,“伊讲啥?”(他说什么?)
“……伊讲因为我足温柔的关系啦,呵呵呵呵呵呵。”(他说因为我很温柔的关系啦。)
张天隼回到舅舅的房间倒头就睡。梦中,他看见好像看见了“阿明”,但梦中的“阿明”
却没有穿着裙子,看起来像是制服,但他从未看过,衬衫一丝不苟地扎在西装裤里面,背
对着他,仰著头,柔软的发丝随风飘逸。
他顺着“阿明”的眼神看过去,发现自己竟站在高耸的山坡上,下面是蓊郁的森林。放眼
望去,视界里只有绿油油的树木。他能听得见禅声,云很厚,抬头并不至于被太阳刺痛双
眼。凉爽的风吹拂著,他想去问“阿明”究竟在看什么。
正想开口,他忽然被推了一下,从山崖上摔下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他和舅舅同房,瞇起眼睛,正巧看见舅舅下床,外面天色已经是一片黑,刚过午夜的报时
,天空黑得让人不安。张添武穿着黑色背心,一直以来都被衬衫或T-shirt遮掩的臂膀上
,竟然有一个英文单字。
他迷迷糊糊地念出来,“Hovering……”
舅舅吃惊地转过头,脸看起来竟很憔悴,好像没有睡着一样,下巴上的胡渣令他瞧起来老
了几岁。那是以草写的形式刺上的,只有他一眼便认了出来,冷光下的文字令他感到好奇
,为什么男人会在蝴蝶骨之下刺上这个字呢?
“……你知影这是啥意思?”
他爬了起来,点点头。舅舅沉默著,他机警地问,“阿舅,你欲去佗位(哪里)?”
张天隼以为舅舅不会回答,但那个看起来像受伤的野兽的男人,竟然喃喃似地回答,“找
我的某。”(找我的老婆。)
“……阿舅,犹未天光(还没天量)。”
舅舅却开始自言自语,“我惊(怕)伊会冷……会惊……会……”张添武说不下去,好像
陷入沉思,过了好一阵子才说,“我想伊啊……”
张天隼劝也劝不动,只好跟着,途中舅舅想要骑机车,他怕了,只得硬著头皮自己上。他
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想像是在骑脚踏车就好。于是,一直以来都是乖宝宝的张天隼,人生
第一次无照驾驶了。
离开前,他怕老旧的房子挡不住贼,把自己最贵重的相机也带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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