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睡不着觉~
没办法在屋顶唱歌~
干脆来更新~
后来是苏云砚偷偷地溜出了饭局,戏园的灯都暗了,再不走只怕自讨没趣。他饿得荒
,苦笑了笑,今晚之事大概是阴错阳差,就忘了吧。
他踏在无云的夜巷,清哼著曲儿壮胆: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隔日一早,苏云砚在酒楼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复旦大学找他的一位老师,亦是父亲多
年前资助的学生。张宝生在复旦大学教书,一见到苏云砚先是开心地拉着他逢人就四处介
绍,后来又听苏云砚说苏家颓败,早已大不如前,就连宅子都给人抄了。张宝生闻言便落
泪涕泣,不断地用那件破青衫的袖口擦泪。
此时张宝生明白苏少爷是来投靠的,随即带着少爷去学校不远处的校舍与他一块儿同
住。原本苏云砚是不想这么麻烦的,可又想想,自己又能有什么法子活下来?
宿舍不大,就一间书房跟起居室,偏院还有堆置杂物用的柴房。起先张宝生整理了柴
房想自己住,是苏云砚极力拒绝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张宝生其他几名同事也听闻
了苏云砚的事情,想想也是个读书人,便替他张罗了一个无人居住的破宿舍当成临时住所
。
当天晚上苏云砚和张宝生同桌吃饭,菜色不甚丰富,但也算是近日色香味俱全的一顿
。俩人多年未见,粗菜配着淡茶聊天。
自从离开苏家以后,张宝生成了大学教授,在学校里教哲学。张宝生问起苏云砚后面
的打算,苏云砚笑了笑,说:“自从老师离开后,学生就是不学无术、学艺不精,顶多就
是写得一手好字曾被父亲称赞过,前几日瞧着华界热闹,反正也会几句洋文,便是到街坊
摆摊替人写字也行。”
张宝生原本还担心苏云砚娇气,万万没想到这小少爷挺豁达的。
随后的几日,苏云砚早晨都在大学图书馆里帮忙打杂,下午才到十里洋场摆摊替人写
字。他的字迹俊逸秀气,又会写英文流体,颇受一些欢场女子的喜爱,有时女人们会邀请
他写家书,或是给碧眼的洋情人写情书。久而久之,虽然苏云砚像是天上谪仙一样不染俗
尘,但张宝生想想觉得不妥,于是替他介绍了一份替人写帖子的工作。
张宝生平常喜欢听戏曲,教书之余更喜欢谱写戏谱,这份际会让他因此结识了上海最
轰动的戏园子——庆瑞班。他希望能引介苏云砚到庆瑞班去,让他替戏园的贵客们写请帖
。
当晚,庆瑞班的东主——袁道甄——手里拿着苏云砚写的字,一口就应下来了,然后
请个人力车把张宝生送回宿舍去。
袁道甄的嗓子不好,老早就哑了,他把那张纸帖收入了抽屉,挥了挥手,让杂役拿走
桌上的红烛与茶水酒杯。
打从第一次见到苏云砚,在他更小的时候,约莫是五岁,袁道甄就明白自己对他下不
了手。他那时只想着,苏家是勾结军阀与洋人、毒害百姓的走狗,可惜了这孩子。如今,
苏云砚如蒙尘的明珠,即便是落难民间,却仍保持着本性。
他想,这是命——这一切都是命。
当年苏云砚没有背叛玉隐溪,致使苏家家破人亡,现在也该是偿还这个恩情。
*
隔日一早,玉隐溪知晓了此事。
乐师正拉的胡弦配合武生练习,戏园内的人来来去去,忙着准备玉老爷这日的《青霜
剑》。他一身银白长袍马褂,怀里还拽了个金表,在二楼悠闲地画著工笔花鸟,毫不起波
澜,对他来说,苏家的事情不过就是轻如鸿毛的云烟。袁道甄人老了才心软,大抵是一脚
踏入棺材才想起了地府还有阴曹。
一旁的奴仆耐心地垂著腰,是心惊胆跳。
“小四儿,”玉隐溪放下狼毫说:“苏云砚的事儿都去问袁道甄,让他安排去。”
奴仆应了声便退下,替玉老爷紧紧地掩上门扉,禁止任何人来打扰他。
从此以后,苏云砚早上会去图书馆帮忙,下午则来到戏园写帖子。
写帖子的工作不难,今日写的帖子,过几日后就会到这些人的手里。只是名帖上的人
名都是他曾经在报纸上见过的,下笔时总难免有些心慌。墨迹染黑了纸笔,苏云砚一笔一
笔地写,将玉隐溪这三个字缓缓写进了心底。
玉隐溪,字石海、石海——
苏云砚笑了笑,砚不也是石头吗?玉跟石,就像人一样,是块美玉自然是不会被埋没
。
在戏园里写帖子的这段时间,袁道甄待苏云砚极好,也就是这份礼遇,戏园子里的人
自然不敢怠慢。
在袁道甄的安排下,苏云砚除了写帖子外,更可以听“霸王戏”。
通常是玉隐溪唱的戏总会轰动百姓一席难求。在戏台上的房梁旁,有座堆置杂物的阁
楼,苏云砚从满是灰尘的阁楼开窗往下望去,底下万头钻动。台上唱戏的玉隐溪,青衣扮
相极美,楚腰纤细、轻盈俊俏,伊人宛如掌心上的一颗明珠,明亮璀璨,令人目不转睛。
每一晚、每一次,苏云砚倚在这小轩窗,看着戏台的伊人,就像他第一次看戏一样,
心底总有股说不清的情绪。苏家的繁华、家破与人亡,就在这一眨眼,随着戏台下喝采,
如梦一样沉醉又醒来。他不怀恨,也不惆怅,只有看破红尘般的豁然与平静。
戏园里有个打杂的十三岁小女孩名叫巧荷,总会在阁楼先替苏云砚备上一壶茶、瓜子
与一盏小灯,以免他听戏时饿了、渴了。而玉老爷身边有个他打理戏服与头面的奴仆,名
叫赵四郎,每当夜深时,赵四郎总会打着灯笼送他回程。
在戏园待了几个月了,许多人也和苏云砚渐渐地熟稔,渐渐地发现这个落魄少爷性格
和善有礼,做人知进退。袁道甄总会给他几颗糖,像疼孙子一样,赵四郎也会给他糖,让
他在写帖子的时候不至于累得昏聩,就连巧荷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女孩儿,也会依依不舍地
从兜里拿出一颗纸包的糖,赠送给苏云砚。
苏云砚失笑,他十六了,也不是个孩子了,总这么多人喜欢送糖给他?巧荷说,看苏
少爷吃糖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欢喜。
虽说在戏园子待也一阵了,但苏云砚却是很少碰见玉隐溪。
即便是在戏园内碰见了,苏云砚礼貌地鞠躬,那人也是冷冷清清,如一道过往的青烟
,一不留神就飘然而去。越是如此,那把木簪子越像是心头上的肉刺,轻轻地扎得他心痛
。
今非昔比,现在的他只得把满腔的话语与欣慕吞入心底。
玉隐溪的戏迷不少,许多贵夫人与女学生总为之倾倒,自从知道苏云砚在庆瑞班写帖
子后,有些胆儿大的女学生便把脑筋动到他头上来,要他送信给玉隐溪。苏云砚虽然尴尬
自觉不妥,但对方咄咄逼人,他几番推辞怎样也推不掉。
这晚苏云砚挟了几封情书,按照往常,写完了帖子以后便到阁楼听戏。他原想把信交
给赵四郎,但想想这些单相思的可怜女学生,又觉糟蹋心意。这晚,他趁玉老爷唱完了戏
,众人忙里忙出的时候,悄悄地敲了玉老爷的房门。
房门开了,却是赵四郎,赵四郎见外头的是苏云砚不由得心头一凉,赶紧回望着里头
的玉隐溪。
玉隐溪依旧一身洁白,马褂下还配着一块玉珮,并不是苏云砚当年送的那个傻不楞登
的小孩玩意儿,是一块纯然配得起玉隐溪身分的剔透翠玉。他正巧戴上围巾与洋帽,身前
还挂著一枚银怀表。每次玉隐溪唱完戏以后,总会去酒楼找戏友谈天,又或是陪几名交情
不错的军爷们喝上一两杯。
“这是别人托我送来给玉老爷的。”苏云砚红著脸把信给了赵四郎。
他的声音引起了玉隐溪的注意,赵四郎接过信,转身毕恭毕敬地递给玉隐溪。苏云砚
礼貌地低着头不敢乱看,耳垂烧红像枝头上的柿子,他垂手做揖悄悄退去。玉隐溪轻轻地
瞟了赵四郎一眼,后者垂下脑袋,不敢吭声。
戏园子里只有袁道甄知晓玉隐溪和苏家的事情,赵四郎只是察觉了他对苏云砚的冷漠
,心里偏袒著苏少爷。忠心耿耿的仆人被迷得胳膊往外弯,玉隐溪心想,不做声地收下那
叠信纸。
当晚玉隐溪去了一趟豫园附近的酒楼。
酒楼里的人非富即贵,在深处的包厢里头,早有一名穿军服的男人在等他。满桌的盛
宴酒菜,军爷在里头好似早已等他很久。
军爷传递了大帅的几句话,像玉隐溪这类人,自然是听命办事。
“局势尚未明朗,”军爷在桌上写了个“皖”字,“未必能打起来。”
“蔡奉,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玉隐溪啜著酒,毫不留情地打回票,“兴风作
浪的非是自己人。”
蔡奉点点头,明白玉隐溪的意有所指。
酒局过后,蔡奉让手下开车送玉隐溪回去,一路上两人各怀心事。
车过夜巷,恰巧碰见赵四郎提着灯笼送苏云砚回程。
蔡奉挑眉对玉隐溪说:“唷,没想到你真把苏少爷给养著了。”
玉隐溪不想解释太多,从鼻腔意兴阑珊地哼了声。
蔡奉朝车外瞇起眼,仔细地瞧着苏云砚净白的侧脸,接着轻挑地笑起:“气质不错,
看样子顶乖的……真是冤孽,这种长相躺在床上倒是挺受用。”
“别想碰他。”玉隐溪忽然地出声。
蔡奉吓了一跳,玉隐溪那双手微微地浮现青筋,黑白分明的眼眸是若有似无的不快。
他知晓玉隐溪是真的动怒了,但这种类似的浑话他已不晓得说过多少次,碰上苏云砚才生
气?
“该不会真有一腿吧?”蔡奉打量著玉隐溪,对方默不吭声,闭眼歇息,又回到一贯
的冷静自若。
蔡奉默默闭嘴,不敢多言。他缓缓往下瞧着玉隐溪执扇的那净白、骨节分明的双手,
心想,万一说错话被玉隐溪给宰了可就得不偿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