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里不珍惜了。”柏宇辰说。
田楚轩没有想要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想要再补充说明,有些事情他想留给自己,现在
的柏宇辰有晓谦,他有的只有过去,他不要连仅剩的一点回忆都要跟他分享。
分手理应是件难过的事,晓谦却偏偏要选在人生最无忧无虑的一天跟他提。手中的向
日葵花束,身上的黑色学士袍,穿过人群时被拦截,肩被勾过去的同时听到四年同窗高声
叫着阿田我们合照。
明明被甩了很伤心,回忆中悲伤的比例却被其他快乐的情绪给稀释开。快门声、欢笑
声,最惨的是他当下被相机捕捉到的笑容还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关于那天,晓谦只让他留
下美好的东西,他应该要感激他自以为是的贴心,还是戳破他这份着想其实是太过残忍的
怜悯。
“学长,毕业恭喜。”
“晓谦,我想跟你拍一张。”
“不要啦今天穿得好邋遢,啊、学长,我帮你们拍。”
刚好站在他们附近的加一就这样被晓谦拉过来跟他合照,他跟加一只是普通交情,晓
谦知道的,宁愿随便找个人搪塞他,也不愿意答应他最后的要求。
他要的,他不给。他问的,他也暧昧回避。感情的末期,差不多就剩这样,大同小异
的情节重复上演。“我想分手。”撑到最后晓谦终于开口,他不意外,想要分手跟想要在
一起一样,都是有迹可循的。他感受得到,他们之间,有个东西隔着,那东西让晓谦不那
么喜欢他了。有时他想,他当年应该要问清楚的,不管是他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他都应
该要弄清楚。可是他没有,他那时觉得累,觉得这样的关系好烦,所以他由他走。
毕业后是当兵,连络不易,他出来后换晓谦进去。退伍后他开始丢履历,很快就找到
了有兴趣、待遇也不错的工作。跟他同期进公司受训的有三个人,三个月后剩两人。主管
看着他说,那些买精品好像买青菜水果一般随兴的贵妇名媛会喜欢你这型,长得帅,声音
好听,销售技巧以新人来说还算可以,就把他分配到信义区的一级战区。正式上班的第一
个周末夜,叫他一起去支援设在五星级跨国豪华酒店的奢华晚宴。名模、艺人、富豪、董
娘,指间颈间闪烁的顶级珠宝比VIP采访区的镁光灯还亮。好好磨练啊,主管对他说完就
放生他,迳自陪伴熟客,他也不负主管期许,当晚就连开了好几张单笔消费冲破九位数
的单。
大有可为,大有可为,主管摇头晃脑地在出租车上大拍他的肩,他只觉得他快累死了
,拉松了领带就一路沉沉睡到家楼下。
日子很精彩,但也就这样规律了下来,淡季、旺季、一年、两年,他跟晓谦、跟柏宇
辰,都没有断联络。这是个用网络维系关系的时代,人,是一直在那边,按下去就可以看
到近况更新,只是热度降了,不一定还能通到心里去。他建立了新的社交圈,跟他生活作
息与工作型态类似的新朋友,在休假时一起出去,吃饭、电影、唱歌,总是一群,他喜欢
跟他们相处,虽然离知心还有一段距离,不过以他的需求来说已经足够了。偶而,很偶而
,当他觉得心灵真的很空虚的几个深夜,他会点开另一个 app,挑个喜欢的面孔,聊个几
句,稍后,进到一个陌生的房间,进入一具陌生的身体。
人生的第一张红帖在某个夏日下午寄到他家,在烫金字体邀请的周日他步入会场,看
到放在门口放大照中的小绘,粉红婚纱,笑得一脸甜,他突然想到那句人们常说的,六月
的新娘一定会幸福的。
田楚轩!某桌有人叫了,他认出吕宗廷,这家伙,变肥了啊。顺时钟坐过去,小岚、
以清、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应该是谁带来的女伴,然后,是柏宇辰,然后,是柏宇辰旁边
还没有人坐的空位。
他坐下,柏宇辰对他笑笑表示欢迎,他们完全没有聊到过往,有默契地互不询问彼此
跟那个他还有没有联系。只是跟着其他人一起看着墙上循环放映的成长照和婚纱照,热络
地交换那些没有出席的同学的现况。
“你呢?”他问柏宇辰,“上班了吗?”
“研所再一年才毕业,”柏宇辰说,加了一句,“下个学期去德国交换学生。”
“德国?”他有点讶异。
“嗯,九月十八号的飞机,怎么,你要来送机吗?”
他想柏宇辰应该不是认真问的,但是他一股冲动上来,竟也顺着他的话答应了。
九月十八号他排了休假,在机场大厅看到柏宇辰拖着一大一小的行李朝着他来。
“等我一下,我去check in。”柏宇辰说。
Check in不是很繁复的手续,九月中也不是旅游的旺季,柏宇辰很快就回来了。他慢
慢陪柏宇辰走到了出境大厅的出口处。
“出国一切小心。”
“你也是,好好保重自己。”
柏宇辰说完,给他一个非常快速的单手拥抱,转身走向刷机票的通关人员,刷完后又
回头再次对他挥了挥手。
他一直等他入了海关、看不见身影了才离去。
再遇见,是2013年的秋天,纽约。
晓谦踏出咖啡店时,门口扎的一串气球顺着风飞,挡住了他视线。橘色绿色黄色蓝色
,橡胶的气味随着饱和的色彩扑鼻而来。他用手回开,隔着玻璃窗跟店内的老板挥手致意
。棕发绿眼的高壮男人斜嘴勾笑,手指了指那一串缤纷,用过于滑稽的演技重现他方才挥
开气球时手忙脚乱的模样。他用食指中指横著比了个剪刀喀嚓的手势回敬。男人笑得爽朗
,脸上是不符合他年纪的顽皮,摆摆手,便低头不知继续处理什么去了。
他继续走,沿途经过的一排店家,都还没开始营业。现在是早上七点半,华尔街的菁
英们至少要八点后才会涌上街,观光客可能更晚一些。不眠城,人们这样称呼她,但避开
旅游书上那些推荐必游的热门景点,其余的纽约并不是二十四小时都那么有活力,她也有
静静歇息的时候。鸽子悠哉地在她脸上踱步,还经验老道地知道要避开马路上的人孔盖,
才不会被一阵一阵冒上来的白色蒸汽吓到振翅。
今天是礼拜五,他不应该像鸽子这般早起,通常这时候的他,还赖在公寓里的床上,
揪着法兰绒被,等著日光晒进窗唤醒他。不过今天所上有重要活动,跨校合办的一场大型
seminar,从早上九点开始,浩浩荡荡一路讲到下午五点,他老板也是受邀的讲者之一,
还被排在第一场,依照老板严谨的个性,肯定会早到会场做准备,他当然也不能迟到。
想到老板最后一次开会时分享给他看的那一大叠资料,晓谦加紧脚步赶路。手上拎着
的薄纸袋里有两人份的早餐,三明治本来就冷的不打紧,但咖啡已经开始变凉了。没办法
,十月的纽约阳光,就算看上去黄澄澄,也只是骗人的色调,晒在身上没有暖度。二十二
度这样凉爽的气温,只要风一刮就很刺脸庞。好冷好冷,但这间店的三明治实在好吃,为
了它提前一站下车、多走一点路,他也甘愿。
快到了,前面二十三号街左转,应该就是会议中心了。他转过街,看到那栋巨大的白
色建筑,不禁松了口气,第一次来,还好不难找。
他尽可能用不洒出咖啡能允许的最快速度走上白色大理石阶梯,穿过高耸的石柱后进
入正门。他站在古老的大厅,看着铜牌上的楼层指示,查到自己该去的会议间是位于这栋
建筑物西翼的三楼。
这种历史悠久的建筑物,从大厅通往两翼的路总是曲折离奇,有时甚至走一大圈,又
莫名其妙绕回原点。他方向感不好,找路时又容易焦虑,所以他认清了他就是得比别人更
提早出门,守时是美德。
他走到双扇门前,正要推开,透过门上的方窗,看到另外一边,也有一个人一步步趋
近。
高、瘦、深蓝色西装、手臂上挂著米褐色风衣,一边快步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如果
现在把门推开,应该会撞上这个走路不看路的冒失鬼,但那不是晓谦动作停下来的原因。
第一眼停驻,是因为觉得这人穿西装的身形很好看。连着看第二眼,是因为对方微低
著头,走廊灯轻轻在他发丝上放的那一圈光环。第三眼往下移,在浏海与眉眼之间徘徊。
三十度向下倾的脸,隐约看得出是亚洲人的轮廓,白净、斯文,下巴的线条很坚毅。晓谦
差不多是在这时认出来的,那人手机的光,照亮了红润薄唇上的一抿微笑,是一道被收在
记忆抽屉里的弧度。
对方已经来到了双扇门另一边,举起手要拉,他看着他抬头,视线终于从手机萤幕上
离开,纤长的睫毛掀起,打开一双透亮的棕色眼睛。那个镜头拍得如此缓慢又如此仔细。
怦怦、怦怦,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跺急遽加重,好像是爱丽丝掉入了兔子洞,往下坠,却感
觉不到重力牵引,除了他以外的东西都往上浮,柜子被颠覆,抽屉通通都滑开,他和他和
他们的档案纷飞出来,啪啦啪啦,满天纸页。
学、长。
那人表情呆了下,随即毫不保留地转换成惊喜之情。那格门上的玻璃,虽然闷低了声
音的传递,却不妨碍他看着他的唇型形成他的名,让他凭著记忆,在脑海中听到对方唤出
那两个字时的嗓音。
柏宇辰一把拉开门,“晓谦!哇!真的是你!”
晓谦被柏宇辰那风劲逼退一步,“学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出差啊!好巧!”
“真的好巧……”
在另一个国家遇见柏宇辰的机率有多低?天啊──
“真的好久不见了……”听到身后有人轻声说了excuse me,柏宇辰拉着晓谦往旁边
靠了几步,“多久了?三年?四年?”
“嗯……三年?”
“应该真的有三年了喔晓谦,晓谦都没变耶。”柏宇辰看着他,开心地说。
他被柏宇辰的情绪感染,也跟着笑了起来,真的是好巧没错。
“晓谦怎么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边念书。”
“这边?”
“在Columbia,今天所上有讲座,所以才来这边……”讲到这里!啊、讲座!他还
要赶过去!
“学长,不好意思,我seminar九点开始,我可能要先……”
“没关系,你几点结束?”
“五点。”
“那晚上一起吃饭?”柏宇辰按亮了手机,“超久没见的,晚上一起吃饭吧。给我你
的手机?你结束后我打给你,再看要约哪。”
柏宇辰看晓谦顿著不知道在迟疑什么,“怎么了?不方便吗?”
“没有,我……”晓谦从包包中拿出手机,点开记事本,找到记着自己住址电话等资
料的那一页,递向柏宇辰。
“哈哈,你没有背自己的手机号码喔?”
“平常很少用嘛。”晓谦看柏宇辰将号码快速输入。
“我拨囉。”柏宇辰按拨出,他的铃声响起,萤幕上的来电显示是+886开头。
“出差而已,所以没有另外换sim卡,这是我台湾的手机号码。”柏宇辰解释,“好
了,你快去,不是九点吗?”
“啊、嗯。”
他将手机收回包包,赶快走向那扇门,后方传来柏宇辰的声音,
“See you later──”
这尾音也拖得太愉悦了吧。
“Later。”他回头挥挥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