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几番春暮身何处 (1)
滴──滴──
滴──
浑圆剔透的水珠在藻井天花上沿着北斗七星的轨迹聚积,而后滴落在水面上。一滴又一滴
,像是外头下著连绵不绝的春雨,悬挂在瓦当上,好一会儿才往下落在种满芙蓉的陶盆内
。没有韵律,不似芭蕉,不惹愁思,却是折磨人的心绪。
楚子焉听得烦了,耳尖频频抖动,长睫轻颤,睡意都让这场雨打断了。他想起身令内侍把
那扰人的芙蓉盆由屋簷下移开,然而眼皮和身子仍旧沉得很,似是没睡醒。
“嘶──嘶──”
他张口欲言,舌头似是被异物压住,只能发出气音,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水,他想要水。
口干舌燥让楚子焉睁开眼,想看清楚身在哪个宫殿,但眼前视线一片模糊。他怔了怔,瞇
起双眼,正巧,一滴晶莹剔透的露水落在干燥的唇瓣上,顺势滑入舌尖。楚子焉吮了吮,
才发现嘴里含着一块鸽蛋大小的玉石。
这是什么鬼东西?谁塞的?
楚子焉不明所以,舌尖费力地翻动这块玉石,待他品出这块玉石的形状时,心下骇然!他
急急想动手挖出口中玉石,这才发现他的四肢僵硬被物事紧紧包裹无法动弹!他想侧头吐
出玉石,脖颈也无法转动,似是被困在一小方空间中,指尖所及处都是冰冷的触感!
刹那间,一缕恐怖的念头骤地在楚子焉脑袋飞过,如同火药炸裂熊熊燃烧,然而蚀骨凉意
由他的背脊窜起!他的心脏急跳,耳朵轰鸣,浑身感官随着他寒毛直竖,意识到冷凉无生
气的玉石包覆他全身,连脚趾也未能幸免!
金缕衣!是谁将他困在此处!?
他急了,使力运劲,全身肌肉贲张鼓起,急欲挣脱束缚,随着他的动作,裂帛细微响起,
丝线断裂,喀喀喀……哒!
啪啦……啪……
金线如弦一根根绷断!
楚子焉一阵激动,气血翻涌,想一次挣脱束缚,倏地坐起长啸:“啊!啊!啊!啊──”
砰!
在楚子焉猛然起身那一瞬间,他撞上澄澈水碧棺盖,胸口绷闷,嘴里吐出一口鲜甜铁锈腥
血,眼前一黑,倒下之前,楚子焉来不及吐出嘴里那块玉蝉,再次不醒人事。
含在他嘴里的玉蟾浴血,忽而发出萤萤如浮游般微光,朝向镶有斑斓宝石的藻井天花缓缓
飞去,宝石沾上幽微萤光,丝丝缕缕沿着挖凿好的沟槽流动,如同地宫中水银护城河灵活
蜿蜒而上,将藻井漆成夜空银河,星光点点闪烁,瑰丽诡奇──
***
一阵冷冽寒风吹彻寂地宫,呜咽幽怨啼哭的声响如刃一线划破寂静。
寒意扑面而来,往胸腹蔓延,楚子焉身子一抖,眉峰紧蹙,薄唇微颤。身上冷凉,身下却
被细碎檀香木角扎得疼,楚子焉再也睡不下去,闷哼一声,陡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模糊的藻井天花,灯火黯淡,让他难以辨识身在何处。只听见远方不时传来
水珠滴落声,就如由寝宫瓦当上的雨水落至荷花盆的声响。
楚子焉翻身而起,却又一阵头晕目眩袭来。他头痛欲裂,身体沉重,但身上的金缕衣与那
块吓人的玉蝉已不在口中,让他松了口气。只是在他看清楚身处何处后,他的瞳孔惊诧地
倏地紧缩,睡意一丝不剩!
他身在棺盖已让人推得半开的水碧棺椁内!
楚子焉警惕地环顾四方,唯有孤灯一盏搁在东南角的几案上。他不明白为何身在陵墓内的
棺椁中,棺材底还垫著一层蚕丝绸被与吸收恶臭尸水的檀香木?
难道,他死了,变成了鬼?
什么时后死的?为什么他一点记忆都没有?
楚子焉拧眉抿唇,低眸想查看自己的尸身,判断死因,没想到低头一看又是一怔。棺木内
他的腰腹依旧精壮结实,下身器大活好,一柱擎天就如每日晨醒,只是──
他身上的衣物咧?
他的衣物尽数被褪除,浑身赤裸躺在棺椁内绝对不是帝王墓葬应有的规制啊!好歹刚刚他
还穿着金缕衣,不是吗?
难道──
他、被、盗、墓、了!?
该死!
这道念头如电光火石闪过,楚子焉神色剧变!
即便他死了,被人埋了,但当初兴建陵墓时,丞相不是自承戮力亲为,绘制样式图上绘制
地宫内七十八个机关,什么毒蛇坑、万丈深渊、溶骨池、慑魂阵,还有那些个五花八门的
陷阱都被破了吗?!哪来这样神通广大的盗墓贼啊!
楚子焉越想越心惊,连忙查看除了被剥光衣服外,自己还有没有被凌辱……不,是鞭尸!
见自己冰清玉洁的体魄依然如初,楚子焉才松了口气。
但转瞬之间,他又想到,不对啊,如果他死了,为什么现在能动?难道他没死?被人活埋
了?
肯定是的──
因为,西方极乐世界没有派天庭使者来接他啊?
竟敢怠慢他这个军功彪炳、勤政爱民的好皇帝?还是──难道是他杀戮太重?
楚子焉放眼望尽地宫,也没有看到黑白无常守在他身边等著拘提他,不禁怀疑他到底错过
什么?
但只要一思及死因,他便头痛欲裂,稍早撞上棺盖的额头还肿著一个包哩。
楚子焉茫然而困扰,正当他不知该不该躺下来,闭上双眼好等人来接他,还是干脆起来大
吼几声问有没有人在的时候,却有人在他身边低声唤道:“陛下,你醒了?”
“嘎!”
楚子焉那个虎熊般的胆子被这突如其来一声叫唤给吓得差点破了!
也被自己粗哑的嗓子给骇得呆了呆。
陵墓里有别的人在!
不,别的鬼在!
“臣吓著您了,陛下?”那人又问。
楚子焉在世时号称熊心豹子胆,哪里会承认胆子差点吓破?想起自己也是鬼,他就镇定、
安心多了。
鬼知道他安什么心啊。
他死了啊!突然死了啊!被人埋了啊!
嘴里还塞了颗鸽子蛋大小的玉蝉啊!
而且他对于自己的死毫无印象啊!
是病死的还是被害死的都不知道啊!
“没有──”楚子焉随口应声,嗓音低沉。
他不想承认。
纵使他的脑袋里混乱一片,前尘往事都想不起来,但身为帝王,总得镇定点
别惹人笑话吧。
他努力地厘清现况,有了个结论。
在这陵墓里除了死人外,应该就是来接人的鬼差吧?黑白无常吗?不,他不该下地狱,所
以应该是──大家都怎样叫他们来着?该死,生前不爱谈论神神鬼鬼,现在可好了,他连
那群人叫啥都不知道?姑且称天庭使者吧?
楚子焉凤眸来回在墓室中巡梭,却没见到一个影子,他有些狐疑地问:“你在哪?天庭使
者还是黑白无常,现出真身吧──”
久未出声的嗓子沙哑如鸦啼难听至极,楚子焉叹口气惋惜他自豪的金玉嗓子也随着死亡离
他而去。原来诗词里说的鬼声难闻便是这个意思吗?
“天庭使者?”那人似乎怔了怔。
楚子焉听那人的反应蓦地心沉。那人该不会不是天庭使者吧。那么那人是哪来的闲杂人等
,不,闲杂鬼等?为何出现在他的陵寝内?
“否则,你是谁?又在哪?是人是鬼?为何朕看不见你?”
“……陛下,我在你身下。”
身下?
楚子焉呆了呆。
当然檀香木屑不会说话,难道他棺椁下有另一个棺椁?
陪葬的人,不是文武官就是奴隶,都不该与帝王同陵寝,除非是──后妃。
但他不记得他立过后。
他也不记得宠爱过任何嫔妃,更没残暴地要她们陪葬啊?
况且,那人的声音听起来虽不低沉,但也不是女嗓,清清淡淡,像是挂在司天台上的铜制
风铃,风一吹来叮叮当当,极为好听。而且他的语气隐含笑意,温柔的像是春日流淌过大
地的潺潺小溪,似是心情极好。
他醒来,那人那么高兴吗?
但是,这人说在他身下?
楚子焉怎么听怎么别扭,那人的语气听起来极为欢欣,话语却有无尽暧昧,怎麻想都像是
在调戏他?
帝王威严岂可随意侵犯?
倘若是以往,狂狷的楚子焉肯定要杖责此人,没有打上八十也有一百板子,非要将这个人
打得屁股开花,教训他出言不逊,侮蔑皇权不可!
无奈眼下情势不明,楚子焉前尘往事尽数忘却,唯独记得他名唤楚子焉,是楚国开国皇帝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搞不清楚,更别说身下这个人是谁。要是他随意罚了这人,而这人正
是考验他信仰的天庭使者,惹得使者不接他去西方极乐世界不就麻烦了?能罚个屁!
楚子焉只得忍气吞声,暂且按下想揍人的念头,先翻身探看底下那人到底长得是圆是扁。
“陛下──”
楚子焉攀著晶莹剔透的水碧棺沿准备爬起,那人的叫唤声忽然出现在他身后。
他回头,便看到那人。
双目视线相交,楚子焉不禁看怔了。
好俊!
眼前这人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
楚子焉成为武将之前,也没少读书,但见着他却险些被这惊人的美貌震慑,几乎窒息,想
不出什么话来形容自己心下感受。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怡然站在他的棺椁旁,地上有着一叶草席与蒲团,显然方才他真躺在
地上,不算是出言不逊。
但让楚子焉说不出话的是那人的容貌。何谓翩若惊鸿,何谓郎独绝艳,楚子焉现在总算见
识到了。楚子焉自己生的好,往昔鲜衣怒马在京城中是人人称颂的贵公子,说是满城红袖
招也不为过。但这人与他的俊朗爽飒不同,是无法言喻的美。他并没有相形见拙的羞愧感
,但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他的心却如同一把琴让人随意一拨,琴弦轰鸣颤动!
那人生的清俊温雅,微微一笑便让人舒坦至极。他的肤色白皙,一张脸生得雌雄莫辨,眼
眸如通透澄澈像是两泓冷冽潭水,凝睐之间欲语还休,缱绻缠绵,若不镇定心神便要让他
勾了魂。天庭使者都是这样的样貌?不用勾魂笔,却有一双勾魂眸?还有那笑意是怎回事
?
杏色饱满潮湿的唇瓣微勾,似笑非笑,却能成就一城怒放的繁花?
但是那人再度低喃“陛下”两字时,却有如一记重拳击在楚子焉胸口,让他郁闷,却又不
解自己明明与他不相识,为何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瞬间涌上心头?这也是他心颤的缘由。
无关容貌,而是三言两语难以描述的感概。
楚子焉仿佛陷入幻境,脑海中尽是属于这人的熟悉身影。瞧他优美纤细的长指抚过奏折,
垂眸敛目聆听他说话的沉静脸庞,或是侧眸睥睨众人,抬眸见他在看,唇角的清浅笑意微
扬,又或者是似是戏弄他后得意洋洋的神情,还有与他意见不合时的恼怒神情,而后,记
不清是何时两人有过激烈的口角……
那些回忆片段像是一条光带被人硬生生剪碎,散成一块又一块斑斓绚丽的光影在楚子焉脑
海中流荡,让他看不透、摸不清眼前人的身分。纵使他拢指想兜著那些记忆,也留不住这
些让他怀念、惹他气结、令他信赖,又让他唏嘘的往事。
一季春意凋零成晌午晚秋,萧索零落。
楚子焉痴愣愣地望着眼前男子,神色变化万千尽纳在那人眼底。
那人笑道:“陛下怎么了?太久没见到臣的美貌,看痴了吗?”
楚子焉这才回过神,狐疑地问:“说什么浑话?你不是白无常?”
那人怔了怔,显然没料到楚子焉竟是如此反应。
楚子焉的期待化为一句失望的喟叹。
管他长的美丑,管他勾起他的回忆,人都死了,最在意的莫过于:嗯?那之后呢?跟着天
庭使者走好了。但这名该来接引的使者没来,他该何去何从?
他颦眉,没了主意,看那人还满是笑意地瞅着他,楚子焉意兴阑珊地问:“你是朕的臣子
?何名何姓?品秩为何?”
“陛下不记得我了?”男子怔愣一瞬,表情顿时有了几分黯然。他的唇角似噙著一丝苦涩
,默默递给楚子焉一杯甘冽的凉水。
“为什么朕必须记得你?”楚子焉斜挑剑眉反问他。死都死了,记着能干什么?带他出陵
墓?不如送他上西天──嗯?这话说来怪怪的,但倒也没错。
楚子焉若有所思,顺手接过茶盏,也不问试毒与否,举杯饮尽。待他自己注意到不对劲,
他已经将茶水喝进肚里了!生前那么多暗杀,将他磨练得谨慎小心,怎么这会儿这样大意
?
他似是无比熟悉此人的动作,与他之间存在着无上的默契,才会没有防备!
楚子焉有些惊讶,咂了咂嘴,水中有着清新却陌生的香气,他本想问那人给他喝了什么,
但却发现自己张不了口,咿唔几声,心里暗叫不好,惊惶地看着那人,但那人面无表情,
楚子焉脑海中灵光闪现,知道自己中计了!
或许他没死,但现在喝了这水八成该死了!
在他怒气横生之前,他的眼皮重重地垂下,仅能无力地倚在那人怀里,陷入另一个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