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很快地过去,乌山卡的工作总算有了完结。途中出了点事故,终于再
度上路时,他这下肯定比平时晚许多回厂,工厂的同伴们正翘首盼望吧,那里
几乎是所有人的家了。大大咧咧的中亚人思及此竟也显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他
看看他捡回来的老美--史瓦利穿着他过大的外套,缩在位子上睡觉,工作得
浑身脏兮兮;乌山卡还将所有剩的麻布袋盖在他身上,给他御寒,明知麻不挡
风也不保暖。拿麻布添暖是坏主意,为了人家好不能不做;像是现在,他不
能反悔,把旅行者丢下去。但是带他回去的话,乌山卡会......
“带旅行者回工厂宿舍——唉,我怎么做这种决定竟没想到后果?”乌山卡
边开车,很想把脸埋进方向盘,不看路。他一整日都没想太多,想太多怎能活
?如今雪幕下路灯疏,周遭极暗,心事才摸黑丛生。乌山卡暗暗挺了挺胸:“
不带如今雪幕下路灯疏,周遭极暗,心事才摸黑丛生。乌山卡暗暗挺了挺胸:
“不带他回去,难道要趁他睡着丢弃他吗?”他摸摸史瓦利从麻布袋中翘出来
的金毛,用手指卷卷金色的长发,“横竖都是对阿拉的冒犯,带就带吧。”
乌山卡驾着计画局大货车在夜幕垂低的俄罗斯荒地上奔驰,往圣彼得堡北
郊的工业地带走。天上无星,细雪绵绵,车头灯照出白花花的飞片。货车绕开
通往市内的干道,走笔直的工业产业道路,直达北厂。乌山卡想摆脱喉咙里、
心深处奇怪的感觉,决定唱歌,这是伊斯兰文明倭马亚王朝时期雅致的情诗,
却很容易被中亚人唱成悲壮的骆驼歌。
吾爱是异邦人,而我远在也门,亚丁的岸边
遥想麦加的城墙将她环抱,理想之地,文明世界崇拜的中心
她出落成伊斯兰的精灵
土耳其玉色城门下,骆驼背上,朝圣者鱼贯而出
我亦如是,到来并离去,挂著不合宜的泪水
她的尼卡伯黑如克尔白,星眸是银框中的黑石
她与我们的精神支柱同样不可解,是别种语言
我们都信仰著真神与爱,而我只是个凡夫
天上仿佛还有几影鸽子冒雪在为史瓦利追踪棕熊,或希望主人之一确实
跟着牠们。李氏宗族聪明的信鸽鸟身极黯淡,教人看不清。风太冷,牠们也
飞到鸽子的身体极限了,鸟姿直直落了下去,在圣彼得堡的市中心找地方栖
身,缩成羽毛球,史瓦利来不及看见牠们的下落。
进城前,乌山卡在车少处熄火临停,按开车内小灯泡,把史瓦利敲醒。
史瓦利折腾一日,早累死了,脑袋挨了揍还是醒不透,梦话叫曰:“大爷我
不能再劳动了,不想再吃粗干粮啦!我想手撕烤鸡翅,不想手撕战斗机啦!”
乌山卡道:“安啦,已经没有下一站了,我们快到家了。你这体力不好
的家伙劳动五分钟,休息十分钟,把我的生产力效率搞得好低,教我怎么跟
工厂的乡亲父老交代?”
史瓦利本想继续睡,不想听则已,听了,整个大醒,爬起来破口大骂:
“全仗我拆飞机,你乐着凉在一边没事!是我害你工作行程差点跑不完,那
你自己咧?你贪小便宜,把飞机的燃油当成货车柴油加,害我们开到半路引
擎爆炸,耗在雪地里修半天!你有病啊!”
乌山卡大笑:“啊哈哈,所以我顺便把小杆杆也修好了。手摇车窗阖不
起来,雪一直飙进来,岂不是快冻死你了?这真是因祸得福耶,感激我吧!”
“唉,说得也是,要不然大爷我肯定变冰棒......喂,你说得完全不对
啊!”
“我们在兵工厂机棚里说好的,你顺利为我在飞机中挖到宝,我一笔勾
销你一公里一块钱车资,但是你还是要工作抵食宿。同伴会搜出一堆事情给
你做,你不用没事找事,安心吧。”
“你的斤斤计较如果可以量化做成炸弹,伊斯兰教现在老早征服世界了
。”史瓦利皱眉。他等乌山卡说话,如果只是想晒吝啬给史瓦利看,他大可
以进了城再找茌。他知道他的心头有不好启齿的要紧事,才车停说话。
“我把您叫醒,跟您实话实说了。”乌山卡收拾起笑脸,比进察里津兵
工厂大区前面色更凝重,“很多苏联中亚人被分配到我们厂,想起接下来的
光景,也许我真不该捡你。”
“我记得你管你那儿的厂长叫哈里发,所以我想是宗教信仰的关系吧。
”史瓦利读了他一眼就明白了,“我们还不如把话摊开来说,如果你真的认
为我的身份敏感,不是每个工人都是感恩冷战终于结束的爱美国大傻子,我
会害了你,你就在这里放我下去无妨。”
“您误会了,谁让我们以伊斯兰教习俗自理,我们认谁是足够继承先知
的人就去认谁,管他世俗政治顶上是沙皇、是元帅还是总统呢!但是想用主
义来凌驾阿拉,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种政权不会得穆斯林们喜欢。这个
国家目前有亲美的人,也有仇外的人,人人认为言论自由存在,而冷战并非
真战争,顶多是政府想法不合而已,没有谁是真正的输家。重点是,世界已
经不会再有可怕的事与分裂了,穆斯林终于能自由地保持传统生活方式。”
“绕来绕去说一堆好像世界大同的话,果真是宗教问题作祟。看来我这
身无神论者臭闻起来跟共产党没两样的老美该走了。”
“您怎么一下就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乌山卡还是慰留他,“已经夜晚
了,还在下雪,城里满地抢匪,多冷又多危险。”
“劳小气鬼先生费心,既然顺利来到了圣彼得堡,我旅途最麻烦的路程
就过去了。至于抢匪,哼!”该下决定的关键时刻,史瓦利略略露出黑皇后
精明的神色,与工作时的笨样判若两人,“寻常抢匪对付不了大爷我。再说
,我有个笨徒弟是俄国人,他有很高的可能性在这座城里,只要我与‘小线
人’搭上伙掌握他的行踪,这座陌生大城就没什么可畏的。你送我这一程,
帮了我大忙,谢谢你。”
说毕,史瓦利潇洒地作势开门,挥挥衣袖要走。圣彼得堡的大雪唰一下
立刻喷了他满面,史瓦利像虾米一样卷起来,缩回车上:“冷喔~~要死了
喔~~~”
“您看看您,讲都讲不听!”乌山卡咋舌,关上车门。他顿了顿,道:
“您还没回答我怎么知道我的心思。在机棚里也是,总觉得您有读心术。”
“你把想法都写在脸上了,你这乐观人士一定是俄罗斯黑市中最好骗的
老铲头,所以才老是想着骗人。”史瓦利缩著脖子看他。
乌山卡摇头:“我在这个国家好歹也活到中年了,我看着它集权,看
着它散乱,以前被国家找麻烦,现在被自己人找麻烦找得多。我的想法隐
藏得如何我很清楚。那您看我怎么看您?”
史瓦利仔细多看他两眼:乌山卡心想这个野生的混血美国人懂俄语,
姿色异常好,简直不像真的。身为操纵手,将眼前的名凡夫挖得很深并不
难,但史瓦利不愿探看乌山卡的心花默默怒放是哪种喜欢:“你问这个干
什么?大爷我没有读心术。”掏出像史可拉托夫那种男人的心仔细端详,
直接获得标准答案,总是种亵渎;他们都在等对方先说爱,但都不说;他
自己现在究竟是看谁都像史可拉笨蛋,还是老天总把相似的男人往他身边
送?
“我已经知道您的真实身份了,旅行者一定不是泛泛之辈。”
史瓦利的心猛地惊跳一下;拆战斗机时他一心帮忙,露了大馅,若乌
山卡发现他是CIA前指挥官,会如何呢?史瓦利可不愿意落得要杀他灭
口。操纵手来不及反悔读他,乌山卡自己先招了:“我认为您是上天赐给
我的精灵。”
“耶?”
“天下有哪个美人会平白无故从大食仓的垃圾堆里跳出来,指名要上
我的货车?”乌山卡边说,边朝史瓦利身边倾斜。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史瓦利闻得到中亚人身上的铁锈气味、沧
桑,以及与史可拉托夫很接近的正直男人的气味。那气息使他的头脑嗡了
一声,一片空白。他是想着他,但他没发现原来他这样思念他。
“臭毛帽,你想干什么?”
黑皇后仿佛对他说,背叛恋人的都得死,既然背叛恋人的是你,你很
该死。他听不见怪物的声音,但他的内心如水翻滚,激荡得他痛。
“就一下,可以吗?”
“一下什么?”
史瓦利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是吻。他要小小地出轨吗?寂寞难自抑
,却是背叛者的寂寞,不值得同情。史瓦利体内有着自我思想的运动神经
,比他本人的反应更快,一出手挡住了乌山卡来不及啄吻的嘴,道:“够
了,我有心上人了。”
“是怎么样的人?”乌山卡问他,嘴唇在他手掌下移动,湿湿热热的
。他此时的低音和史可拉托夫一样厚。他们不只有相似的正直,还有相似
的声音,相似的人不能相互取代,他与克里莫夫都很明白,因此即便大棕
熊是好男人,史瓦利与瓦洛加都是一头金发,师徒朝夕相处,未曾碰对方
一根汗毛。史瓦利想不到他会陷入这种情境,最可恨的是背叛者的寂寞无
比博爱,最过分了。
史瓦利尽了全部意志,才将千言万语汇作一句话:“我爱的人是个没
药救的正经鬼,但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对待我,一个温柔得不知该如何温柔
的人,他甚至不懂得碰我。”
“您爱上这种女人不知是福是祸。”
“你倒记得大爷我是男人,”史瓦利将他的手挪开,“我也娶过妻的
。”然而彩虹小马所指的是第一任亡妻宝妮。
“你听上去很失落,婚姻不幸福吗?”
史瓦利立刻联想到史可拉笨蛋是自己的再婚对象,莫名其妙脸红:“
混蛋!你玩我!”
“我又没多嘴,您这是什么表情呀?”乌山卡摸摸他的脸,史瓦利在
发热,“经过这点风吹劳动就发烧了?我看您娇贵得很,如果没有云游四
海的经历,一定更娘。”
是,虽然武术不是他本人的强项,也许他原本没这么弱。史瓦利不得
不承认那是因为曾经有人宠他,一傻劲地宠,又是给糖果又是给玩偶,宠
得毫无道理,教人摸不著头脑。宠的人是笨蛋,被宠的人在蜜里泡太久,
也变笨蛋,愿意委身给那位军人作大爷妹子。只是现在,他居然在兵荒马
乱的节骨眼上逃跑,重视国家的史可拉托夫是否抽得了身出来找他,是个
未知;搁个几天,被上校以外的高人察觉,他尚且能靠自身的能力脱身,
但那么一来就真的永远回不去了。说这些都没用。
“你把我当娘们,我要发火啦!”他想尽可能表现得像“普通”的史瓦利。
“开玩笑的而已。”
“我很爱他。”史瓦利低低地说,“非常爱,但很蠢的原因使我从来没对
他说过我爱他;又因为各式各样的事,大多是很蠢的事,我跑了出来,算是失
去他了吧。”对,省省吧,人家先知得为整个国家求解,他们也不是真的老夫
老妻。爱哭的史瓦利发现自己变了,哭不出来,他似乎一点一滴恢复成人还在
美国时,那冷酷的、受过完整训练的指挥官模样。“痛”是当操纵手必要的一
部分,他现在不特别痛,只是惘惘的,感觉匮乏。原来流泪也是一种填满。
“我有同感,我也把青梅竹马的老婆留在乌兹别克斯坦,进苏俄打拼,只因为
我是浪子,就是想看外头。这种蠢原因没有女人会接受。我们都会被另一半恨
吧。您想听个笑话吗?”
“你的家庭听上去复杂得可笑。苏联政治笑话的黑色幽默我受不了,黑色
幽默加上人伦闹剧我更吃不消。”
“彼此彼此,旅行者。”
“负心汉撩妹子撩到路边捡回来的男人身上,伊斯兰教不禁止的吗?精力
过剩不去打圣仗,闲来堵堵东正教徒,不要阿拉赐给你的七十二个处女了?”
史瓦利只想缓解心情,说话打趣,没注意自己说了多严重的蠢话——正是在两人
交心之后还说这种话,特别糟糕又不可原谅。
乌山卡怃然,防卫性地转回他的驾驶座:“呵呵,对,我差点忘了,世界
现在看我们穆斯林的眼光就是这样,你也跟其他人没两样。”
“我......”史瓦利愣著看他关车内灯、发动货车,表情好似雏鸟受乌山
卡捧在手心半天,突然被扔在地上。
“我担心宗教问题没错,但我担心的不是穆斯林欺负外人,而是即使是善
良的外人,还是随意把我们当成怪物。旅行者,但我得拜托你几件事:少说话
,见到那里的戴头巾的女孩子们,不可以对她们指指点点。不可以嘲笑我们厂
长。答应我。”
“我答应。”
“老天,是我太敏感了......我不会赶你下车,我怎么舍得?这么冷的天
......但是非穆斯林总是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你们凭无知下意识地说话,我则
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对不起。”
“没事的。”乌山卡虽说没事,语气却非常冷。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僵,如果你不要我,也不必勉强。”史瓦利深深伤了
他,着慌了,他得找出点话挽回友情,“我只是嘴笨,心里可是很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举个例来听听。”无灯的黑暗中,乌山卡平平地道。
“我知道的事,比方说......”史瓦利得在言谈间将情报人员的里知识截
去枝叶,伪装成所谓对异族的“理解”。他非常踌躇;所有苏联人都吃过上级
调查盘问的苦头,大约都是防美谍的专家了,他却是个现成的美谍在这里。但
是眼下,那都不是要事,弄到再也见不著上校的地步,那就要了他的老命,孰
轻孰重,都搞不清楚了。史瓦利不管了,大声道:“瓦哈比教派是假的逊尼穆
斯林,但世界习惯认假成真,我说的对不对?”
毛帽司机立刻紧急刹车,史瓦利往前一冲,差点把眼镜撞扁:“痛!”
“真令人意外,你怎么......”乌山卡睁大眼睛往他的方向看。
“对你们的苦处理解得这么精辟?”史瓦利推推眼镜,摸摸泛红的鼻梁,
“因为我是精灵啊。”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精灵?”乌山卡傻了,忘了精灵云云是他自己起的头
。史瓦利噗哧一笑。
“好啦,不逗你了。大爷我特别爱看世界大战、CIA的电视影集,我是
历史剧的中毒者。”
“你那套看电视学拆飞机,我都当你空口说笑话,听过就算了。你都学了
哪些?说来听听——伊斯兰教是从哪儿开始凋零,邪教从哪里开始?”乌山卡将
信将疑,没好气地道。
“看来我真是说话不经脑,踩中你们的创伤。你明明是个谁都捡上车的男
人,现在的样子却活像受伤的山羊。”史瓦利道,庆幸李樵从他孩提时代起给
他养成了不错的底子,所谓的大长老养成教育,“你听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