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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决定的事我从来没阻止过你,你现在后悔吗?”他看着他的母
亲。水滴掉落,激起一层层微弱的涟漪,响声在空间内不断地被放大
再放大,空灵而又寂静,带着他的心仿佛穿越回六七岁的时候。
他曾经不断地做着同一个梦,梦见他母亲满身是血倒在地上,她
的脸上,死气如同夜色铺盖而至。他梦见那个男人提着刀转头来看他,
他嘴角勾起一个扭曲的笑容,鲜血从手指间落下来,形成了一股细细
的血流,仿佛流之不竭。 他在每一次梦醒之时,无数次浑身颤抖的时
候,恨意从五脏六腑传来,他狠狠地咬下自己的舌尖,才能将这冲动
压下。
直到他母亲哽咽著倒在他身上,他才从记忆里回过神来,低头看
那个女人。他母亲说不出话来,只不断地哭,传来压抑在外套下的细
碎声响,红发想她肯定是后悔的。
“韩老师人挺好的,你们好好过。你放心,钱都已经还清了,这
里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他的声音颤抖,喉咙不断传来刺
痛的感觉,促使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眼,抹去一切脆弱不甘的印记。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是我当年看错了他……才……”她断
断续续地说,红发扶住她下滑的身体,打断道:“我不需要你跟我说
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成全了你这么多次,我只希望你也成全我一
次。”
他母亲抬头,疑惑地看着他,“我遇到一个人,我爱他。他是我
放下这一切的理由,因为他,我才走进这扇门,再喊你一声妈。”
“我爱他胜过爱我生命里的任何一个人。只不过,他是男的而已。
”
“妈,“他轻轻拥抱他的母亲,“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还有,
对不起,因为我并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
无声的哭泣,颤抖,那天红发的人生里第一次正视他的童年以及
给他带来生命的这个女人,他觉得一切终又豁然开朗,当他再次走出
这扇门的时候,他终于能够与贺天站在一起。
毫无负担地站在一起。
厨房摔了一只碗,韩老正跟贺天隔着老远面对面坐着,尴尬地三
句话就结束了话题。这一声,简直就像是救命稻草一般,韩老站起来,
“我去看看。”贺天连忙点头。
红发从厨房里出来,还倒了两杯水,面色如常,贺天却没他这么
淡定,“怎么样了?摔什么碗啊,你有没有伤哪?”
“没事,说好了。”红发递给他一杯水,笑道:“不用这么紧张
吧,我都说了我妈好搞定。”
“真的假的?”贺天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强,半信半疑,“你
妈不简单啊。”
“爱信不信。”红发坐到沙发上,拿起遥控器,像是什么也没发
生一样,心态好的令人发指。贺天哼哼两声,人都说没事了,再问显
得自己矫情。
韩老接管厨房,贺天看见红发的妈妈脱了围裙往房里去了,长发
垂下来遮住了面色,也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只是从凌乱的脚步,大概
可以看出是慌张的吧。到底是亲妈,怎么可能一点反应都没有,哪能
有红发说的那么简单。贺天想。
他想以后还是要多讨好丈母娘,片刻又自嘲地笑了笑,还是先安
稳地把这顿饭吃了吧。红发说他瞎操心,事实证明还真是,因为红发
妈妈根本没出来吃晚饭,韩老只说不舒服不吃了,红发也没看出有丝
毫的担心。吃个饭桌上安静的落针可闻,别提多尴尬了,贺天吃完简
直是落荒而逃。
红发拉住他,“我送你。”贺天出了他家的门,长长地呼出一口
气,如释重负般,整个人都松了松,红发好笑,“至于吗?”
“那老头什么来头啊?那眼神像是砌在我身上一样,还好他不是
你爸……”贺天心有余悸道。
“退休教授。”红发道,“人还不错,脾气也不错,就是对他那
儿子……诶,你知道他那儿子……”红发说著突然笑了,贺天看他,
他却又摇头不说了,“以后节假日你过来就知道了。”
贺天还没来得及吐槽这老头竟然是个教授,就被红发这欲言又止
的样子搞得疑心起来,“儿子?多大了?你很熟?”
红发不知道他心里已经悄然冒了醋味,漫不经心答,“快三十了
吧,哪个公司不记得了,不过貌似混的很不错的样子,年后还让我去
他公司实习呢。”
“你答应了?”贺天瞄他的脸色,路灯忽明忽暗,在两人头顶罩
下一片昏黄温暖。
“嗯,反正放假没事做。”红发道,贺天刚想反驳怎么没事做,
可以出去约会啊,转念一想,自己才答应他爸要去上班的,便恹恹地
叹了口气,顿时兴致索然。
送到巷口贺天停车的地方,红发靠在电线杆上,嘴里吹出不成调
的口哨声。贺天拉开车门上车,临走前看了他一眼,拉下车窗,仿佛
福至心灵,他道:“节后我来接你。”
红发愣了愣,嘴边的曲调也断了,一阵风吹来,带来空气里腊梅
的香气,他低头笑了笑,再抬头眼里已然没有了瞬间的愣怔与讶异,
“好,早点来。”
红发走在窄巷里,隔壁围墙里伸出几只腊梅来,从他脸侧划过,
花心的水珠擦在皮肤上,带来一丝清凉的触觉。
我爱他胜过爱我生命里的任何一个人。
红发不自觉地笑了,他竟然那么顺理成章地说出了这样的话,他
们的感情已经足够承载这样沉重的誓言了吗?仅仅不久之前他还深以
为他跟贺天的关系不会长久,而现在的他却已经把贺天安放在了心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贺天……贺天……他在心底默默地念着他
的名字,如同致命的毒药,悄然融进血液里,彻夜喧嚣躁动。
他抬手抹去脸上的水滴,腊梅悄无声息地大朵盛开,红发想,以
后,他还将和贺天一起看春天的山茶,夏天的木槿,秋天的梧桐,再
也不是一个人。
门前他母亲站在风中,远远地看他,红发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彷
彿就是知道她的心声,这个女人怕他不再回来,怕他一走了之,从此
形同陌路。
“我成全你,你再回来看看我。”她的声音随着风传来,低哑悲
凉,如同乞求一般。红发突然觉得于心不忍,和这个生了自己的女人
一样,他的性格深处继承著某种软弱,与生俱来,使他放不下许多东
西。
无论是伴随着他的童年的,那些仇恨与不甘的回忆,还是拉他出
深渊的贺天,又或是他的母亲。
即便他厌恶这软弱,在很多时候他渴望面面俱到,然而最终却只
能独善其身,可是这才是人生啊,这才是他啊,有着这样的缺点,却
依旧被爱着。
那么也无所谓了。
他微微点头,“天冷了,进去吧。”
32
年后头几天,左潜知道他没事做问他要不要去夷山泡温泉,顺便
在那边度假村玩几天,贺天就想让红发一起去,结果人家说感冒了懒
得动,不去了。他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那人鼻音重的很,电话那头人
声喧嚣,大概家里有亲戚,贺天就没多说什么。
本来要去接红发的,贺天想的好,直接接自己家里去,省的夜长
梦多。最后却没接成,红发在乡下一直留到上班那天。
“大过年的……算了算了,不让走你就留两天,回头告诉我你公
司在哪,我接你下班。”贺天无奈,隔着电话都能听出那人的火气,
这事他偏偏没立场说什么,又有点心虚,人儿子都是我的了,过年留
家呆几天也不好说不,当然这话是肯定是不能跟红发说的。
三楼的阳光房里摆了很多绿植,阳光正好又没人,红发趴在栏杆
上,点了根烟吹风。韩曳拉开移门进来,站在他边上长久都没说话,
红发递过去一根烟,韩曳接是接了,“才几岁抽什么烟。”
说完两人都笑了。
“你的事我知道了。”韩曳道。
红发点头,“你不会也来劝我吧。”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笑声,韩
家的亲戚来的很多,不乏许多小孩子,韩曳一个个发了红包,场面上
没他这个继子什么事,他就上三楼来躲个清闲。
“你妈都没劝,我凑什么热闹。”韩曳一笑,“楼下实在是呆不
下去。”
红发了然,韩老催的紧,逢年过节永远都是那个万年不变的老梗,
“你什么时候结婚?!”韩曳最烦这事,能借口不回家就不回家,春
节是逃不过了,这不,他爸联合七大姑八大姨一起催婚来了。
“不然我也说自己喜欢男人得了。”韩曳开玩笑。
“你可千万别,我怕韩老师得以命相搏。”红发掐了烟,十分“
不拘小节“地把烟头扔在边上的花盆里,伸了个懒腰,斜斜地瞥了他
一眼。
“你那位什么来头?能让你妈心服口服一句话都没有。”韩曳问。
红发想这其实跟贺天本人没有关系,他拿自己过去的十八年要挟母亲,
从此握手言和,所有伤害与欺骗一笔勾销,他以后不管如何都必须顾
及到这个女人,如同再一次承认他的母亲一样。
也许贺天不知道,但他的确是在拿自己的一辈子赌,这是他少有
的沉默与内敛,是无言的求婚,他想问贺天足够诚意吗?
这个中缘由韩曳不知道,红发也不可能跟他解释,他其实更加希
望这一切就这么过去,永远都不需再浮出水面。他将爱深藏心底,等
待许多年后一起都双手奉上,那样必然就足够诚意了。
贺天停好车,对着后视镜整了整领带,他穿起西装来连身上最后
的一点学生气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眉头微微一皱就给人以无形的压迫
感,让人连跟他开个玩笑都不敢。
前台的姑娘领他去办公室,韩曳还没到,大概之前已经交代过了,
秘书把公司的情况跟他交代了一遍,说完惴惴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他
的身份公司里除了韩曳别人肯定都不知道,这么大的人事调动韩曳也
是临过节才宣布,大家对这个空降领导都好奇的很。
上班第一天贺天故意装的一副深沉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秘书
以为他是哪里不满意,刚想问,贺天挥了挥手表示我知道了,打发人
走了。
韩曳敲门时他正在看往年的合同,看他进来点了个头,“韩总早
啊。”
“贺少早。”韩曳替他把中央空调的温度调高了点,“办公室刚
装起来没多久,很多东西都缺著,也就这两天沙发茶几都该送来了,
贺少不介意吧。”
“哪里,韩总客气了,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吧。”贺天过来俨然是
一副自己做主的样子,韩曳也不觉得冒犯,毕竟他心知肚明贺天在国
内呆不了多久,早晚要走的。韩曳本来以为贺天来公司只是为了应付
贺正廷,现在看见人仔仔细细在看资料,倒是有些惊讶。
照理说该给员工介绍一下贺天的,韩曳礼貌性地问了他一句愿意
吗,贺天一句不必了,韩曳无法,两人约了中午一起吃顿饭,韩曳便
走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秘书敲门进来,门没关留了一条缝,走过的人
一个个都装作十分不经意地朝他瞟,一早上了,门外个个都憋坏了。
听说新来的副总颜值有望赶超韩总,荣登进出口公司榜首,冬天即将
过去,春天难道还会远吗?一群适龄女青年的内心于是又开始了新一
轮的躁动。
“要帮您订餐吗?今天中午大家聚餐,以前韩总也经常参加的,
您要是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去吧。”秘书道。
“不了。”贺天摇头,把手头的文件一收,茶杯已经空了,他拿
起杯子起身往茶水间走,秘书连忙要接过来,贺天摆手说不用。
坐了一上午,贺天站在窗户前扭了扭脖子,稍微松了松领带,茶
水间外头人头攒动,他一回头,众人不动声色地纷纷散开,贺天摇了
摇头无奈,端了杯咖啡走出去,往韩曳办公室走。
他不是没有敲门的习惯,只是走到韩曳门口被一个员工没注意撞
了一下,咖啡洒在胸口,贺天啧一声,拉开韩曳办公室的门想赶紧找
张纸补救一下。
“今天我不回去住……”里头的人话音未落,转头看他,贺天也
看过去,两人都愣了。红发坐在韩曳对面的凳子上,两只脚还大刀阔
斧地翘在韩曳办公桌上,韩曳丝毫不介意,正把笔记本转到红发面前
给他看什么……
贺天第一反应是我就说我第一次见这什么韩曳就觉得他不是什么
好东西,说话办事跟Darren那洋鬼子简直就一个套路,还有妈的你对
著老子的人笑什么笑!
红发只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贺天年前就跟他说要去上班,当
时他没多想,现在才发现这不就是他们家国内的分公司嘛。红发哭笑
不得,这缘分啊。
他扫了贺天一眼,从韩曳桌上抽了两张餐巾纸赶紧过去给他擦衣
服,贺天领带上几滴深色的咖啡渍格外明显,红发问,“你喝的什么?
这还洗的掉吗?”
“没……没事,回头送干洗。”贺天也明白了,想起他家里那韩
老师,压着声笑道:“这就是你那大哥?”红发点头。
“咳咳,你们认识?”韩曳看不太懂,两人举止亲昵,他试探性
道:“喔……你们高中同学吧。”这绝对是韩老亲生的,红发想,他
便大方地勾著贺天的肩膀,歪著脖子对韩曳道,“我男朋友。”
“…………”韩曳无语,你这骄傲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他终于是
知道那位什么来头了,难怪红发妈妈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了。
贺天正解领带,往口袋里一塞,闻言轻笑,“中午想吃什么,去
上次那个西餐店?”红发抬起手表看了眼,“好啊,你开车来的吗?
正好我行李在这边,等会搬你车上去。”
两人说著话往门外走,韩曳手指嗒嗒敲了几下桌子,“那我呢?
今天早上谁说请我吃饭来着?”
贺天牵着红发的手,像是刚想起来一样回头,“大哥,要一起吗?
”红发也回头,两人都不说话,就盯着他看。
韩曳干笑了两声,“心领了……”早上还韩总韩总的叫呢,改口
倒是快。韩曳想起贺正廷之前还交代他盯着贺天,别让他惹事,韩曳
哭笑不得,你跟我弟弟在一起这事你爸知道吗?
外面贺天成功又引领一众视线,两人旁若无人一般肩挨着肩走过
办公区,贺天左手习惯性地护在红发身后,脸上摆出一个委屈的神色,
“我跟你说,你没去那个温泉山庄,我简直被左潜闪瞎眼,加起来快
六十多岁的老男人了,妈的,秀起恩爱来不带一点含糊的。”
“你知道你男人这几天吃的都是什么吗?你倒是在家大鱼大肉,
大过年的,我连个外卖都订不到……”贺天接着控诉。
“隔壁家那孩子我都要给跪了,白天哭晚上哭,就这隔音墙都挡
不住,你说那孩子到底吃啥长大的?”
“……知道了知道了。”红发打断道。贺天依旧喋喋不休,却变
了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说到孩子,你猜怎么著?”
“嗯哼。”红发不甚在意的样子,贺天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神秘
地凑在他耳朵边上道:“听说我外公逼我小叔要孩子,你想想我小叔
养孩子的样子,我做梦都能笑醒!”
周遭一群同事目送两人走进电梯,一片沉默,半响,不知道哪个
女同事说了句,貌似还是韩总更帅一点。众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该干啥干啥去了。
晚上回家,车子从负一层开出来,夕阳的光芒使一切事物都镀上
一层柔和的光辉,在天边渲染出一副层叠的浅红水墨画。红发靠在副
驾驶座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贺天趁他没注意,企图悄悄地把车里
半包烟藏到储物格里,结果抬头一看那人正看着自己呢,贺天嘿嘿一
笑,“我不对我不对。”他很久不抽烟了,只是红发一走,便不可抑
制地寻找能够填补这个空虚的慰藉。
“没有。”红发把头别过去,片刻竟然从口袋里也掏出一包来,
一并扔进储物格里,贺天轻笑。红发随着车里的音乐哼起曲子来,手
指敲打着车窗,贺天转过头好笑问他怎么了。
他伸手拍一拍贺天的手背,拿出贺天的一副黑框眼镜戴在脸上,
却怎么也遮不住弯起来的眉眼,便假装一本正经道:“嗯,我只是想
你了。”
贺天趁著等红灯的间隙,凑过来亲了亲他的耳朵,微笑,“我也
想你。”
当黑夜降临,华灯初上,所有心有所属的人都赶在归家的路上,
他们的身影划过风雨与流云,在偌大的夜幕下,灵魂如同流星陨落,
歌唱凡世。
于是人们知道,平凡即是幸福。
是流星赞美了黑夜,鲸鱼安慰了大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