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冷战的出现,让我颇为后悔,
不该选择在我和她被装在同一个箱子的时候,
说出会让箱内空气变得沉重无比的连串废话。
冷战也让她忘记我们都该到医院一趟,
她在十点四十二分时,用手机接到了一通电话,
用眼睛先瞪了我一眼,不久之后,车停到一处工地旁,
下车后的她,用脚后跟把车门踢上,再度把我反锁在车内。
我这次只等了三分钟,就已完全失去耐性,
我不想再待在这闷死人的大箱子里,对一个喜欢装箱的人,
要将任何箱子拆开也是轻而易举,毕竟东西有时会装错,
或是封箱之后,才发现竟然少放了好几样物品。
我离开江欣雪的车,在工地四处闲晃一阵,
决定出发寻找多鲁,牠自从那天晚上后,就云游四海去了。
没有任何线索,我甚至不太清楚牠的模样,只得漫无目地寻找,
不知不觉,走进了工地旁一栋已被拆掉一半的废墟。
我好像听到狗在奔跑时,
那种登登登的独特韵律,正欣喜时,
却被三楼或四楼,传来的男子叫骂声给打断!
我很不高兴,决定上楼请他安静,
若他不安静,就找箱子把他装起来,免得他妨碍我找多鲁,
反正建筑工地多的是废弃空箱。没想到上楼走近声音源头,
我看到一个男子躺在一堆垃圾里,旁边则有十几个空酒瓶。
而遭到他怒骂的受害者,
正是站得直挺挺,笑得不太自然的江欣雪。
“凭什么把我的妻子跟孩子都送给别人?
你们凭什么,我又还没死,凭什么!”
“我不是把她们送给别人,
而是替她们再重组一个新的家庭。”
“就因为我纵火被判十九年,
我的家庭就要被别人硬生生夺走,
妳们这样做,不是要逼死我吗?”
“至少你服刑了十一年半就获得假释,
可以重新找工作,你已重获新生了。”
“新生个屁,呸,他妈的妳抢走我的家庭,
我工作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江欣雪轻巧闪开那口痰,动作显得非常优雅。
“你只要愿意重新开始,找新的工作,
一切还有机会,你没必要把自己说得那么悲惨。”
江欣雪这段话一直到最后一句之前,
我觉得都说得还可以,而那男子也似乎听了些进去,
但当悲惨两字一出口时,我心中暗叫糟糕,赶紧冲进去!
啪咑一声巨响!
及时挡在江欣雪身前的我,
左额出现跟她一模一样的伤口。
我心想,父子俩都是一样的德性,
喜欢玩火就算了,拿东西砸人也砸相同的位置,
幸好不是砸到江欣雪,不然伤上加伤会留疤的。
而我更想开口跟江欣雪说,
像她这种在幸福快乐的家庭被呵护长大的女孩,
恐怕很难体会在悲惨环境里,所塑造出的自卑性格,
会在她以为说出些寻常的言语,就出现多么汹涌的反弹!
但瞧着她用湿手巾敷着我的伤口,
责备她的话语,再度吞进我那如黑色箱子的心。
那男子瞧着我俩,又怒骂起来。
“狗男女,快滚!”
他又拿起一个酒瓶,
准备砸过来时,我恶狠狠瞪着他。
(10)
江欣雪紧拉着我,以她的立场,
确实该阻止两个假释犯对杀,而我也决定体谅她,
好吧,不把这家伙装箱,也有别的方法可用。
“吴天,高新远,左亦已…”
我连续唸了几个人名,
发现那男子在听到高新远的名字时,
眉毛狠狠抖一下,我微微一笑。
“你是水都帮的。”
“你,你怎么知道?”
“就凭你这只被判十九年的小喽囉,
我还记得你,应该已是你的荣幸了,
你的老大,高新远,和我在狱中是拜把。”
“什么!”
“高老大是不是常吹嘘,曾经被射中三鎗,
没到医院靠自己硬熬两个晚上,结果阎王也不收他?”
“是,是有这件事。”
“你一定是答应高老大,帮他放火烧死仇人,
而他也承诺你,在你被判死刑后,照顾你的妻小。”
江欣雪轻轻扯一下我的手,
我转头对她微笑,这次换她来猜我笑里的用意吧!
“可是你却只被判十九年,才只有十九年!
这表示你纵的那场火,顶多只烧伤十到十五个人,
却没有烧死任何一个人,你并未完成高老大给你的任务。”
江欣雪用疑惑的眼神瞧着我,
仿佛我偷看过对方的假释文件或是我很懂法律。
但我跟一狗票的重刑犯关一起那么久,难道还要读六法全书,
才会知道犯什么样的案子,会被判什么样的刑期吗?
“但高老大还是照顾你的妻小,
直到前几年他被仇家整垮入狱,
他只得请我帮忙,而我找上这位江小姐。
你要怪,就该怪高老大派你去纵火,
怪你自己为什么要听他的话做出这种行为,
或是怪高老大和我无法继续照顾好你的妻小,
怎么怪都行,但你就是不该怪她!”
“那我儿子呢,你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他跟你很像,毛还没长齐就爱玩火,
你再不写封信给他,他的毛可能永远都长不齐。”
“但我不识字。”
“靠,你真的废得跟块柴没两样!
亏你还有脸整天没事干,又吸毒又喝酒。
这次你唸内容,我帮你写,以后自己去职务介绍所学。”
等我写完他要交给儿子的信时,
才发现江欣雪竟然不见了,我从楼上跑到楼下,
遍寻不著,但她的车仍停在工地旁,我才想到她或许在楼顶。
奔跑到已有些气喘的我,
步上楼顶的瞬间,那画面真要让我岔了气!
江欣雪双眼无神,使她就像变成了一个站在阳台边,
即将被人丢弃,而坠落摔得四分五裂的洋娃娃。
“妳这样跌下去会碎掉呦!”
“我心情不好。”
“什么,所以妳站在楼顶闹自杀?
有没有搞错,妳是来替我心理辅导的耶!”
“你赢过我了,你满意了吧!”
“赢过妳,我赢了什么?”
“我把这个案子搞的一团糟,
最后竟然是你这个假释犯帮我收拾,
我果然,根本就不能胜任这个工作。”
她似乎已徘徊在崩溃边缘,
我偷偷往前挪移两步,确定我有十足把握,
在她跳下去的瞬间,马上就能她给拉了回来,
我虽然喜欢装箱,但最不想装的东西,就是尸体!
趁现在把她逼到心里的死角,
那她将彻底变成一个崩溃的美丽洋娃娃,
她没死,没丧失生命,只是完全放弃对生命的热情,
在箱子装进这样的东西,应该,会很美吧?
不不不,那样的东西,
除了有呼吸,跟尸体又有什么不同?
“妳是笨蛋,我赢妳什么?
赢在比妳多坐十四年的牢?
还是赢在比妳多学了一堆,
不能摊在阳光下的鬼玩意?”
但我竟然已扯住江欣雪的海藻绿长裙,
难怪许多狱友都说,最好别得罪如同鬼魅般快速的我,
江欣雪轻巧跳到我身旁,我也同时松开拉着她裙子的手。
“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
其实我只是心情非常不好,
所以想做点平常不敢做的疯狂事。”
她在说谎吗?
才认识她不到半天,
我还不晓得她说谎时有何特征,
但我很清楚,除了尸体外,我不想装箱的东西,
在今天的太阳快走到中央时,又悄悄多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