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 我这边还有一个重要的物证。
报废事件的闷烧开始引发了许多连锁反应，吴念华搭配着汪定渊传给他的Teams记录与各
式各样的留言、信件飞来射去的资讯。层级已经抬升到VP(Vice President 副总裁)的层
级，由于是上千片的报废，这笔庞大的损失将会均摊下季或者三个季度的财报里。明天会
有一个会议将会是品质部门跟VP的会面。
他离开公司前准备的报告似乎命中品质部门Jason心中的红心，他不确定这样是不是走在
一条危险的绳索上。Jason私讯他多次，想试着跟吴念华敲定好会面时间，从各留言的资
讯来看，Jason明天就会和他的长官一同到八楼最深、最大的个人办公室，等待着VP脸上
到底会留给他们什么反应。
直到晚上八点多，Jason还是不放弃地留了最后一则讯息：“有问了你的同事，打扰了。
希望你看到讯息可以回电给我，任何时间都可以。”
另外一方呢？会是一面倒的战局吗？他开始关注整合跟制程部门的讯息与信件。廖家辉似
乎为了林大卫，几乎动用了所有人脉让事情变得吊诡。品质部门就像是分裂成两半，一部
份提出了“实验设计不良的前提”作为主论述概念，将事件往前拉到研发部门当时做的所
有决策。看来廖家辉为了自保，宁愿交出研发部门的遮羞布，试着绕开后面PCRB上与实际
执行面的谬误。而另一部份则是Jason所提出的概念，一般工程师绝对不会轻易背弃在
PCRB上的承诺，一定是有万不得已的原因才迫使工程师们铤而走险。
吴念华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某一种即将被传唤的证人。一旦出席作证，将会背弃自己的部门
。他不晓得自己的下场更惨会到什么地步。他看到了梁焕秋给的留言：“考绩的事情可以
再讨论，先专心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明天下午再进公司吧。”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温柔。时间大致上与自己推测的差不多。汪定渊跟他更新许多最新状况之后，也是留下了
务必回电的资讯。
他走出客房，此时阿宝正在追剧，那是一部三部曲的德国科幻影集。吴念华比出他要说电
话的手势，阿宝点点头，指著阳台的方向。吴念华走出阳台就闻到浓郁的烟味，这里应该
是阿宝常待的地方，他将落地门关上之后，联络了汪定渊。
“喂，汪Sir吗？抱歉这么晚回电。”吴念华说。
“你还好吗？警方跟你聊这么久啊。”
“更惨一些，他们目前封锁我家要进行采证，所以我花了点时间要跟他们讨论。”
“辛苦了……”
“我看完大部份的留言了。”
“嗯，Jason也有私讯你，对吧？”
“是的。他希望我回电，但我觉得我还是先跟你讨论比较好。”
“现在是好警察、坏警察时间，我相信小梁也有传讯息给你吧？”
“对。”
“廖Sir几乎说服了张爷爷他们家底下有一半的人吧，几个重要的资深经理都支持应该把
问题focus在最开始评估的那时候。”
“这样楼上的研发部门不会有问题吗？我听说五月还要进行大整并，这样不会尴尬？”
“小子，他们能先过眼前这关比较重要。你也知道你眼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吧？我相信东
繁科技不会为了这件事情解雇任何人，但是应该会影响接下来的一些权力转移。”
“听起来真是复杂。”
“你比你想像得聪明，我清楚的。你花了一个早上不到的时间，写了一份我们整个部门没
人敢报跟敢用的报告。”
“汪Sir，你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说实在的。廖家辉能够对你有多坏？考绩2分我相信只是开始。”
“明年我拿第二次2分的时候就要byebye了，对吧？”
“虽然还是会有所谓360度的考核机会，但你知道那只是骗人的玩意。”
“你意思是我明天去公司，跟Jason上八楼，大概就决定了我在东繁科技只剩一年多一些
的时光，对吧？”
“是啊。更惨的还有，你这一年五个月的时间应该不会好过。应该会有一堆大便倒在你身
上，比现在更惨的大便。我们有很多Dirty work，多到不行。”
“然后如果我选择明天好好睡一觉，下午再进公司呢？”
“可能会过得好一点，但你知道这里的大家总是说话不算话。即便你不会被辞退，我相信
依照廖Sir记仇的方式，你会一年考绩3分、一年2分，像是交互蹲跳。永远没有机会被看
见，就像是个标签一样。”
“听起来两种状况好像差不多。”
“我想试图在这中间软化或者模糊大家的焦点，但是──”
“我懂，汪Sir。为时已晚，对吧？不过我不后悔我写了那份report。”
“哦，怎么说？”
“虽然可以打安全牌，但是要帮忙遮掩这些愚蠢的决定跟事情，我没办法。”
“看来你想得很清楚。”
“我也不确定，只是直觉而已。”
“真的吗？我有想到一个方法。如果你想得更清楚的话。”
“哦？”
“虽然你的考绩应该还是会被报复成2分，但还是可以绝处逢生。”
“怎么说？”
“JOT吧。”汪定渊喊的那个是东繁科技的专有名词，Job Transfer。意思就是应征公司
内部的职缺。代表着跳槽到别的部门。
“现在这个时间？”吴念华从没想过这件事情，或许是个出路。
“每年打考绩的时间会在五月初，我想你应该是熬不过了。打考绩会分好几个阶段，第一
阶段的时间已经过了。意思代表那个考绩2分应该会有一定的比例分在你今年的分红，但
如果能在五月初以前安全地进行转移，应该还是可救回一点分数。放眼未来，至少你不会
很快就被辞退或者被丢大便。”
“要是这边的部门不放人呢？”
“规定是90天，从面试的那一天开始算起。原则上公司有规定原有部门不能有特殊理由拒
绝你的申请，除非整个程序有重大瑕疵。”
“听起来好像有搞头。”
“决定权在你，这只是我盘算了一下，对你最有胜算的作法。”
“不过……”吴念华听不太懂汪定渊的话中话。
“聪明的家伙，你还没想通吗？”
“欸……这……”吴念华突然间好像懂了什么，原来汪定渊希望自己再联络Jason之前要
联络他的最大理由。他缓缓地说：“你意思是我可以拿这个当作筹码跟Jason讨论交换条
件？”
“聪明。”
“这会不会有点太冒险？”
“整个JOT清单上，这一季有非常多整合部门的职缺，这些你应该都没办法应征。整合部
门会连通到良率、Device、Defect相关部门。他们唯一没办法只手遮天的就是独立在外的
品质部门。说实在的，这两大势力老板之间的纠葛，也算是可以讲很久的故事。因此你能
面试的应该就剩下品质部门了。你可以理解眼前严峻的状况吗？要去八楼很简单，你至少
要换来最基本盘的保障。要是平白无辜地让Jason整盘端去，你才是损失最大的一个。”
“汪Sir，我很好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要是我真的跟着他们去八楼报告。”
“听好了。今年五月之后要进行一次大整并。不仅研发单位跟生产单位，整合部门、品质
部门在台湾不同厂区要进行整体职务的大整并。假设你是Manager，挂在你组织下面的人
可能很多也是来自别的厂区。这种大洗牌之下，大家都提前站好了位置。David很早之前
就预约在先进制程世代的Director(处长)级的位置。而廖Sir，他会转调到整合部门分出
的分支，负责量产世代的Director位置。这件事，一个月前已经谈妥了。你知道你现在将
会是一个最强的C4炸弹吗？大约十二小时过后，等你登上八楼的办公室，这两个人
Director梦应该会碎掉，因为后面还有很多人在排队。至于Jason呢？他会跟张爷爷一起
去report，如果有一些重大事件的加持之下，或许也有机会晋升至资深经理。”
“所以你意思我要跟即将会成为资深经理的人物聊聊天，用着半威胁的口吻？”
“他们随随便便都是高升，你只是求一个位置好好温饱，我认为这一点都不为过。不过老
话一句，决定权还是在你手里。”
话说到这里，吴念华觉得事有蹊跷。
吴念华很意外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刻，
汪定渊竟然还有心思帮他看可以跳槽的部门清单。
为什么呢？
他知道汪定渊一直很照顾他，
给予他许多资源与建议。
他一直怀抱着感激的心。
但是事情逐渐往一个他没办法掌握的态势前进，
好像被绑上了许多既定的方向。
“如何？”汪定渊问。
“嗯，我需要想想。”
吴念华还不急着挂电话，
他试着回想汪定渊目前所在的组织架构。
未来的汪定渊会是研发单位的新任经理，
但因为组织过渡期的关系，目前被安插在梁焕秋的底下。
其所在的位置几乎与这场政治角力完全无利益关系。
是吧，一定是自己多虑了。
已经是未来新科经理的汪定渊，
不可能在这场战役中受惠什么。
是吗？
吴念华觉得那股直觉又缓缓地爬升到他的太阳穴。
“汪Sir，如果是你呢？你会怎么做？”吴念华问。
“我吗？”
“对啊。”
“可能是选择对自己最好的作法吧。”
吴念华望着市区的夜景，就是深不见林地五光十色。这一切不是他熟悉或者该专心的部份
，他清楚那只是角力上的故事，他不愿成为工具、棋子。
“你呢？你期望我做出什么选择？”吴念华冷静地说，他想听听电话那头的汪定渊会怎么
说。
“嘿，John，你有在我怀疑我什么吗？”
“我只是好奇，这难以收拾的问题，我很难想像会有人想要进来搅和。”
“我觉得我的答案可能会让你很失望。”汪定渊丝毫没有改变呼吸的节奏，吴念华几乎感
受不到任何紧张的感觉。
“怎么说？”
“真的。”
“你说说看。”
“只是有趣而已。”
“什么？”
“我说了。只是有趣而已。”
“有趣？”吴念华完全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这大概是我能想出最接近的名词。真的。”汪定渊解释。
“我不懂。汪Sir。我真的很感谢你在下午的meeting有帮我说明我的报告。你不归属于我
们的组织下，这原本也不是你应该张罗的烂摊子。”
“我单纯只是想看这件事最后会变得怎么样而已。如果我要是有什么企图，我怎么可能分
析正反两个选择给你听，当然只讲一个最简单的好处就好。而且，John，你不是已经做出
了选择了吗？而现在，只是要决定该让这个选择延伸到哪里去。我可以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多年前，我小孩站在阳台上跳出去的时候，我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当时有个爱买股票
的家伙，把我从鬼门关前救回来。从那天起，我就相信，不管是多差的状况，只要你愿意
相信，好事最终都有可能发生。只是可能不是依照你期望的样子而已。”
“抱歉，汪Sir，我从不知道您的孩子──”
“没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再说一个故事：有个电影剧情当中，在某座城市里某
个坏蛋放了一个移动核弹，而且最后该死的倒数计时器启动了。有辆校车上面载满了孩子
，他们停在一座断桥前，大家都纷纷下车望着桥的对面那些失序的烟与光，其中还包含了
一名菜鸟警探，所有人知道已经没希望了。而那位菜鸟警探，在核弹快要爆炸时，怒喝着
让孩子们上校车。校车司机很纳闷地问了他：‘我们要去哪？根本来不及跑。’，但那位
警察说：‘你不能让孩子失去希望。’我想很多时候，人生需要的就是这个东西。有些事
情你都清楚不可能重来，也不可能找回那些遗憾，但是那些事情让你更值得关注自己得抱
持着什么希望活着。孩子离开之后，我好像只能把我自己摊开，变成某种白纸。试着向从
前学习。”
“向从前学习？”
“过去的那家伙肯定做错了很多事情，所以才有我们看到的结果，然而不把自己摊开的话
，是永远无法知道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慢慢从某个不可能爬出来的黑暗中回来了。从
那一天开始，被张元彬救活的那一天我就对自己下定决心。我要救那些人，跟自己一样，
陷入绝境的人。那就是我觉得非做不可的事。”
非做不可的事？
他想找回茉曦。
无论如何都想。
他也想摊开一切，那个自己。
“无论如何，决定权在你。而我的提醒，只是一个你可以运用的工具。关于这件事，我只
是单纯想看看这整件事会怎么落幕，而在这其中的我又该如何帮你这样。老实说，这单纯
就是我全部的想法了。”
“对不起，汪Sir，我想这一切都让我太累了，所以……”
“没事。真的。明天就看你的啦，早点睡吧。”
“真的很谢谢你，汪Sir。”
吴念华拿着手机，夜景变得迷幻。
他是因为接二连三的状况变得神经质了吗？
甚至怀疑起汪Sir。
但无论如何，自己都得决定该怎么做。
Jason会在什么情况下接受他的条件？
他在脑内模拟状况。
他从没见过Jason，也没见过VP，
这是一场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的会面。
若自己不出席，Jason会有办法说服VP吗？
只有一种情况会让他自己变得可笑，
那就是Jason靠着自己就把所有事情都谈定了。
那么自己根本就没有跟Jason交换条件的空间，
如此一来，Jason就不可能三番两次地留下讯息与电话。
Jason需要更多东西，
Jason需要为此买下一个重要的保险，
吴念华看出了自己可以找到的空隙，
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证据可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