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 两人似乎都在对方的眼神中凝视著真相
那是一个很寻常的办公室座位,没有如影剧般的侦讯室,没有人在看管吴念华。如果没有
多做说明,那些等待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宛如是空气。他凝望着那些正在办公的人们,其
实跟自己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面对的事情有所不同而已。
阅读空气、阅读呼吸,那是他常做的事情。他望着那些来往的警员,大概可以知道谁是菜
鸟、谁是老鸟、谁有许多家庭问题、谁是罗汉脚、谁是正等待离开座位的人。
一名颇有年纪的资深警员拿着一些资料走了过来,身旁跟着一个年轻警员。
“吴先生吗?久等了。”
“是。”
“我叫做袁世宗,这次负责这个搜查案的主要负责人。”
袁警官坐在吴念华对面,身旁的警员也拉了一张椅子。
“您好。”
“这不是正式讯问,只是针对您太太的一些基本资讯我需要再重新统整一下。”袁世宗拿
著一本小笔记本,绿色的格线上载满了满满的笔记。搭配着他的岁数,的确充满了时代感
的老派氛围。
“好。”除此之外,吴念华没办法从袁世宗身上阅读到更多资讯。
只能用“从容不迫”这样形容,
可以说是探索不到任何“企图心”的蛛丝马迹。
依照以豪夸大的推理模式,要是真的手握铁证的警方,
再怎么说也会露出一些被自己所探索的味道。
不过,目前为止,完全没有。几乎接近是透明的无。
“让我们回到3月19日那天,可以简短说明您当天的行程吗?”
“那天是我公司稽核的日子,稽核工作就是接待客户了解我们公司工厂生产线以及管理面
相关的工作。我是在下午准备要进工厂之前,接到隔壁邻居郑先生的电话,说我女儿听起
来哭得很惨,于是我就赶紧跟公司请假回家。接着我发现桌上只有一张纸条,我太太并不
在家,只有女儿在家。”
“依照你之前的经验,根据你们家的隔音状况,你偶尔也是听得到隔壁邻居家的声音吗?
因为你说郑先生是透过在家听到女孩的哭声而打电话给你的?”袁世宗的口条很好,声音
特别有磁性。这个问题在派出所报案时没有人问过。
“这个……可以听得到。我们偶尔也是听得到隔壁邻居在客厅聊天的声音,要是他们大声
一点的话。”
“那一天早上出门有什么不同之处吗?也可以说明一下平常你们家早上的相处模式吗?譬
如说你都是几点起床、几点出门,这段期间你太太还在就寝吗?还是你们会共进早餐?”
“不。我平常是六点多起床,起床后梳洗后就换衣服出门。我太太跟小孩通常是八、九点
才会起床。因此早上除非我太太特别起来上厕所,不然我们不会交谈到。”
“所以那一天也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是的,我没有印象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回家呢?除了你看到纸条上的不同以外,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这个的话……”吴念华陷入沉思。的确跟影剧完全不一样,影剧里的受害者、加害者任
何一个被侦讯的人,总是很有效率地在短时间内回答出一些问题,即便是要欺骗也一样。
而真实世界完全不一样,他完全忘记那一天回家的所有细节。他只记得整件事情在那之后
完全脱轨,究竟是谁打电话给谁,让什么家人来的,他也忘了。他回应:“不好意思,我
想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那么在发现太太失踪之后,你曾经联络了谁?在那几天内有什么人进入过你家,除了你
和你的女儿以外的人都算。”
“我联络了两边的家人,先后顺序我不是很确定。那两天前前后后至少超过十个人吧?他
们有一起来我家讨论,还有关于照顾孩子的事情。”
“你有办法写出有谁吗?”递出一本小簿子及廉价的油性原子笔。
“什么?”
“我需要正确的名单。你可以写本名、称谓都可以,想得到都可以写。”
“好……”
吴念华犹豫地接起笔与笔记本。他重新翻了一页,重新用手适应原子笔的触感。他抬头看
了看袁世宗,袁世宗点点头。除了淡定的眼神与淡泊的姿态,看不出任何值得担心的地方
。他开始书写名字,不过真的要写出亲戚的名字时才发现自己脑海里的数据库根本没有他
们的名字。
“称谓也可以,你怎么称呼他们都可以。或者是你觉得是谁的谁谁谁这样也可以。我们需
要这些资讯。”袁世宗像是看出他的焦虑。吴念华继续把名字清单书写完,接着将纸笔递
给袁世宗。他瞇着眼看了看,吴念华想试着从袁世宗脸上阅读更多资讯。
“我看得清楚这些字,我没有老花眼。瞇眼只是我的习惯。”袁世宗即便没有抬头望着吴
念华也似乎可以从他的肢体语言阅读出疑问。他感到很吃惊,他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对
方也跟他一样。
彼此在试探对方。
“那张纸条写了什么?现在还放在家里吗?”
突然间,袁世宗看完纸条时这么说。
“咦?”
“你说你回家有看到一张纸条。”
“上面写了所有注意事项,应该说所有育儿可能用得到的技巧或者是我女儿小柔的一些喜
好等等。”
“平常都是你太太照顾女儿的?”
“是。多数的时间他们都相处在一起。”
“你对这张纸条有什么想法?”
“想法吗?”
“是啊。从一开始看到,到现在的感想都可以。”
“嗯……”吴念华抿著嘴唇,他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他思考自己说出真实的想法有
没有什么问题。在此之前,他知道多数家人或者旁观者都不会对这张纸条有什么想法,因
为他内心真实想法会触动到的都是失踪者家属不想去触碰的那一条神经。
而他不得不。他是她的老公。他是她的配偶。
他们理应是这世界灵魂最贴近的两人。
“如何?”
“我对这张纸条的唯一想法就是茉曦或许是离家出走的。”吴念华冷静地说出口。当他说
出口时,可以感觉到自己呼吸的急促。他感受到袁世宗的目光开始有所变化。
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虽然是职业级的隐藏,
但他还是看到了。
“这张纸条在此之前你都没看过吗?”
“对。那天回家,第一次看见。”
“什么原因让你下了这个结论?有什么契机吗?”
“契机吗?我不晓得,这是我的直觉。”
“直觉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一定有什么原因支持你的想法,对吧?吴先生。任何资讯、
细节都有可能让你还有我更接近程小姐。”
“因为没有人在真的遇害时还会写上这张纸条吧?”
“我们讨论的是你的太太,对吧?”
“对。怎么了吗?”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袁世宗嘴角笑了一下。
那是什么?为何他笑了一下,吴念华心想。
“说吧。一定有一个原因让你这么觉得。你真心觉得老婆是离家出走的吗?”
“不好意思,袁警官。你不是在问我关于这张纸条的事吗?我也只是回答我的想法而已。
我只是针对纸条这件事讲出我的想法。”
“那么,我再说得清楚一点。你跟你老婆还好吗?”
“还好。”
“你觉得她有什么理由需要离家出走?一般的母亲再怎么想要离开,通常不会丢下自己的
孩子。要嘛就是带着孩子一起走,要嘛带着孩子据理力争。”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一切都来得突如其来。我知道我们彼此之间相处没有那么融洽了,
但是我们还仍然算是幸福的家庭。”
“仍然算是吗?吴先生,你的形容词相当巧妙呢。”
“我认为大方向上来说,我们的家庭很好。”
“好。我说得更清楚一些,你认为你们俩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导致程小姐有可能离
开呢?”袁世宗再次使用“程小姐”这个单字,虽然吴念华不清楚用意为何。但是转换称
谓是为了将这个“被害者”跟现在自己的角色关系拉得更远吗?不,一般人不可能注意到
这个细节。
“不,我们的生活相当单纯。”吴念华的手心都是汗。他虽然知道自己在警员面前真实地
表达内心真的想法并非是好的事情,但他内心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因此他不应该
回避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
那样的纸条巧妙地放在桌上,
上面写满了该要注意的所有事项。
甚至连幼儿园都安排好了。
茉曦的失踪,不管从什么角度看,
都不像是“一般”的失踪。
不像是受到“外力”胁迫而离开的失踪。
因此,袁世宗的问题,吴念华也想这么问。
为什么?一个母亲为何会决定离开?
“吴先生,现在不是正式的侦讯。会在这边跟你讨论就是得要厘清案情。你有任何什么知
道的事情想要跟我们说的吗?关于这个案子。”袁世宗的表情回复到最早如雕像般的宁静
、单一、看不见情绪的面容。
“没有。”吴念华望着袁世宗,两人似乎都在对方的眼神中凝视著真相。
“好。时间也差不多了,再麻烦您跟我走一趟现场,我们会有一些简单的现场分类事项需
要你协助回答。”
“好。”
袁世宗与身旁的菜鸟警员耳语几句,便送吴念华离开。
离开袁世宗的视线之后,吴念华将手放在裤子上擦拭。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为什么会
觉得这名警官的视线灼热地难以直视?好像被看穿了什么事情一样。
他走向路边将车发动,拨动了方向灯,在民生路上移动着。从三民路的派出所前往家中的
车程大约只有三分钟,这中途会经过河川、小桥。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可以从放在中
央扶手的手机上幅通知栏感受到徬徨、无助、混乱,那大概是来自各种可能混乱的总和吧
,公司或者是家人。
这样的感觉,好像回到了那一天。茉曦离开的那一天,他不觉得自己的双手有重量。有这
么一刻,他仍会觉得自己可能在某一种恶梦之中,只是没有醒来而已。然而这样的错觉,
只是他的大脑为了帮助他的内心所做的美化与欺骗而已。最终自己得要从自己的美梦中醒
来。
刚转进巷弄就可以感受到压力,他可以从经过大门的余光看见中庭的人群。他不清楚这些
围观的人们在讨论什么,唯一清楚的就是这样平凡的社区竟然有警察光顾。这些警察来不
是来巡逻登记;也不是要去取缔可能在租屋处有为非作歹的宵小份子,他们史无前例地带
上黄色封锁线布条。
吴念华从地下室停车场的楼梯走上一楼中庭。他回头望着这个方向,试图去以豪的角度来
看待这个监视器死角。那个唯一死角的地方,有可能人是任何作案的地方。这样的怀疑、
预测竟然真的存在于自己的生活之中。他只是再次确定自己不是凶手,他对于这样的光景
没有任何印象,正当他回头看着中庭时,发现居民们看着自己这个梯厅方向议论纷纷,王
总干事跟李主委朝他走了过来。
“还好吗?吴先生。”李主委露出同情的表情。
“怎么了吗?”
“你是刚接到消息回来吗?”王总干事这么问。
什么消息?吴念华不清楚这群人到底知道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
“所以不是有人在里面那个……对吧?”
“什么那个,我听不懂。我太太上个礼拜失踪了,还在寻找中。警方觉得可能有许多蛛丝
马迹可以探索,因此希望我们配合调查,看能不能找出更多线索。”
王总干事像是松了一口气地用手挥了挥他的浏海。
吴念华望着王总干事,此时才觉得一切相当可笑。
只是因为单纯封锁线而想到了什么吗?
“大家都很担心你们的安危啦。我得赶快跟住户们说。”王总干事看起来像放下沉重的石
头,展露用笑容堆满的表情,直到李主委的眼神示意才收敛表情往中庭走去。吴念华不等
主委想继续跟他寒暄,就往总干事与社区大楼路人们围着的圈圈靠过去。嗓门很大的总干
事自然没有注意到吴念华。
“没事啦,大家可以回去了。只是在调查案件而已。没事没事,没发生什么事。”王总干
事双手一挥,想要让大家离开。
“还好、还好。我最近才刚开价1400万耶。要是有什么新闻我就完蛋了。”其中一名居民
紧张地说。
“没事啦,赶快走吧。等等──”王总干事讲到一半就用余光看见吴念华。其他的民众面
面相觑地看着彼此,有些低头耳语、有些选择离开、有些选择视若无睹待在现场好像什么
奇怪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是啊,发生看起来像是意外时,大家担心自己房子的房价会不会跌价。吴念华无语地看着
他们,这几乎是在新闻上才会看到的荒谬事件如今就在眼前上演。
“吴先生啊。大家都是很关心您的,希望早点找到您太太。我们社区──”
“很谢谢大家的关心。真的。有什么新的消息会告诉大家,避免造成大家不必要的担心跟
困扰。”吴念华用着几乎没有表情的方式说完这段话,他试着克服自己的失序。
“你这么说太见外了,有需要大家帮忙的尽管说啊──”王总干事只能尽力让笑容堆满脸
,即便是大而化之的他都知道现场的气氛诡谲到一个上限,吴念华抢在他继续圆谎之前说
:“真的谢谢大家,我先去忙了。”
吴念华点头跟大家示意便往电梯走去。
李主委在旁露出关切的表情,
原本想要说些什么,
而他只是看着那电梯缓缓地关上,
通往那个所谓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