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例行会议中,每人轮流报告今日的解剖状况,轮到林亦祥时,他似乎不好意思
地回头向我点一点头,我起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等他开口才明白。
他负责的是白定威,早上送殡仪馆,刚解剖完,死因是窒息,按照尸体腐烂程度,死
亡时间推估约五天前。深陷颈部的勒痕角度符合上吊角度,结膜的点状出血也证实是勒颈
窒息;指甲没有皮屑,颈部没有抓痕,没有挣扎迹象。
通常上吊死亡会因为太痛苦而多少挣扎一下,他竟然连一点挣扎迹象都没有,死意真
坚决。
真不像他。
我思考服药的可能性,不过在这样湿热的夏天,尸体过了五天应该是烂到难以验血了
,就算可以验毛发,自杀死亡的案子八成会被驳回不验。任何一项检验都要经费。
我想像白定威站在椅子上,脖子套著绑好的电线,等待药效发作;安眠药效出现后,
应该不会立刻昏迷过去,他会整个人往前倒,弄翻垫脚的椅子,想挣扎也使不上力,只能
等电线勒紧气管与颈动脉。
在血流阻断之前,他的头脑还清醒著吗?是不是后悔自杀,所以才来找我?
到会议结束我还在想这个问题。白定威遇上非死不可的麻烦吗?父母生前把所有财产
都给了他,还把好不容易还清房贷的房子抵押借钱给他买新房、创业,虽然听说开的店因
为他太懒而收了,但拥有父母一生将近千万的积蓄和房子,还会遇到什么非死不可的大挫
折?
而且那些都是生前赠予,父母车祸亡故后我一毛也要不回来。想去死的人是我吧?
但我才没那么脆弱。我认为他也是。
就算唯一的家人死了,我还是得做报告做到加班,不是我特别勤快,而是我想快点把
手边的工作做完,然后藉著那家伙的死请丧假!噢耶!我终于从那混蛋身上捞到好处了,
晚上来看看要去哪里好呢……
心里打着如意算盘,想到可以休个快乐假期就让我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可是当我的眼
角瞄到他出现在我的左后方,愉悦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该不会,这家伙也会跟着我去玩吧?
到哪里都看得到他,完全没办法开心啊!更何况还很可能会自拍到灵异照片,我才不
要!
心情一瞬间坠落谷底,写完这份报告之后,我也没心情再加班了。我把报告塞进档案
夹里,疲惫地以手撑著额头叹气。
这混蛋为什么不能像那两个老家伙一样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要来纠缠我?
不知是否我的表情太生无可恋,组长杨朝安朝我走来,关心道:“宜臻,妳哥哥的事
我很遗憾。我知道他是妳唯一的家人,妳一定很不好受。妳明天开始请丧假好了,补休也
累积不少吧?顺便多请几天,好好休息。”
我看着他的眼神一定很茫然。我没听错吧?杨朝安居然叫我连补休一起请?
“这……不太好吧?事情那么多……”我试探性地问。
“没关系啦,人都死了,慢一点也没差。”他拍拍我的肩膀,“活着的人更重要。”
杨朝安要走之前还对我竖起姆指说“加油!”,我只能用敷衍的笑容回应他。
每次有人请假就碎碎唸人手不够的杨组长要我多请几天假!天要出现异象了吗?
我愉快地整理好档案夹,转身正要起来,冷不防又被那个默默站在后面的白定威吓到
差点叫出来。
我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恶狠狠瞪他。不行,不是高兴的时候,要是不把这家伙缠着我
的原因解决掉,我永无安宁之日啊!
我把档案夹叠在组长桌上,快速收拾包包,骑车回到租屋处。路上我偶尔注意后照镜
,他没跟在我后面,即使我到家了也没看到他。
终于甩掉他了?
回到位在旧公寓四楼的小套房,我随便踢开平底鞋躺在床上。
一闭上眼,就看到蜷缩在我双手手掌中的小小孩子。
泪水迳自流出来,我胡乱抓起枕头盖住脸抱着,让枕套吸收泪水。
那是我第一次解剖孕妇,第一次亲眼看见胎儿,却是在那样的场合。
我在郑云珊身上看不出他杀的迹象。詹崇儒说,她是在车上烧炭,车门全锁住,钥匙
在她手上,还从内部贴了胶带封住窗缝。
很显然是自杀。
那个小小的女孩,还有她也没能出世的姊姊,现在应该和妈妈一起在没人迫害她们的
地方了。
我拿开枕头,深深叹气,睁开眼睛想拿面纸擦脸,却一睁眼就看到房间里有另一个人
,吓得我像装了弹簧一般跳起来站在床上,拿着枕头放在身体前方防御。
再定睛一看。马的,是白定威那混蛋!我生气地把枕头丢向他,大骂:“混帐!跟踪
狂!不出声要吓死人啊!滚!滚出去!”
枕头当然没丢到他,只打到他后面的墙壁掉到地上;他也没什么反应,还是面无表情
。
我和他互看几秒,我认真意识到我必须想办法让他滚,否则我会疯掉,一定会疯掉!
我盘腿坐在床上瞪他,“你到底有什么事?死了就死了,干嘛跟着我?”
白定威终于张开金口,但是他嘴巴的动作非常慢,而且我什么也没听到。
“你在说话吗?”我一脸疑问,“你说什么?我听不到,没声音啊!”
难道因为我没有跟神佛修行,道行不够,所以听不见吗?而且因为他的嘴巴动得很慢
,我也看不出他的唇语。
他脸上终于不再是面无表情,而是换上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搞什么?不耐烦的人是我
才对吧!
他好像困扰地想了一会儿,用极为缓慢的速度把右手掌放在自己胸口。虽然他的动作
像电影的慢动作一样慢,不过搭配这个肢体动作,我总算明白他好像在说“我”。
然后他将双手指尖互碰高举在头上,像是屋顶。嘴巴似乎说“家”。
“你家?你要我去你家?”我皱起眉心。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又换回没表情的脸。看来要他变换表情好像是一件难事。
“反正我是你唯一的家人,迟早得去整理你的垃圾。”我很不满,“不要为了这种无
聊事缠着我!快滚!去轮回还是去地狱都好!”
白定威又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虎口掐著自己的脖子,非常缓慢地摇头。
“你不是自杀?”我问。我也想过这个可能。
他继续摇头。
“所以你要我找出凶手,是吗?”
这次他又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翻了个厌烦的白眼。我只是个法医啊!不要为难我好吗
!
“你他马的……”我捡起枕头,抓住两个边角对他乱打一通,“有事才想到还有一个
妹妹是吗?你当我是谁啊?啊?你占尽所有的好处!所有的!所有的!你们三个就一起去
地狱团圆好啦!没有我在,正好啊!”
枕头打到墙壁发出闷闷的咚咚声,我当然打不到他,只是徒然浪费我的力气而已。可
是我真的很气!以前把我当佣人、当空气、当成低等的人,现在有事就来骚扰我!
“死了就死了,别烦我!”
我发泄完之后冷静下来,背对着他做在床上。我很少这么失控,八成是早上那对母女
触动了我的某个情绪开关。如果白定威是活人,我应该早就拿出水果刀猛砍他十几二十刀
,上隔天的社会版头条了。
我深呼吸几口气,用力抹一把脸,拿了内衣裤和睡衣,在走进小浴室洗澡前自言自语
般说道:“你要是敢进来,我就不帮你。”
我想他也不会进来。他说过他对丑女没兴趣。
丑女。
‘妳这么丑,要是不趁年轻一点赶快嫁,以后看谁要妳!’
‘妳这长相到底像谁唷,妳妈我当年追求者可是排到大街上的!我都不敢说妳是我女
儿。’
冷水从莲蓬头洒下,从头顶往下流,冷却我因激动而偏高的体温。
国小毕业后父亲就一直叫我找打工,知道没人会顾国中生才做罢,三不五时就耳提面
命我国中毕业要去做工赚钱养家,为了不顺他的意,我努力考上第一志愿的高中;我决定
考大学时天天骂我,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没有用、会没人要,当一辈子老处女;等我考上
第一学府的医学系,又常常唸我学人家当什么医生,比得过男人吗?女人家就该当护士、
当药师,嫁个会赚的医生,人生才圆满!
然后我考过了医师国考,他们对外到处宣扬家里要出个医生了,看着他们那么得意,
我也很得意。
因为,我也考过了另一个考试。
看到他们听到我要念法医所时脸上错愕且不能置信的表情,我觉得我的人生才真的圆
满了。
如果白定威这死人别再来骚扰我,那就更完美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