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更衣室脱下象征医师的白袍,换上浅蓝色的抛弃式手术衣,戴上薄如皮肤的橡胶
手套,把长度到耳下的头发塞进手术帽,戴上口罩着装完毕,进入解剖室。
解剖室的自动门一开,室内的一个人形立时进入我的视野中,我愣了愣,不禁脱口而
出:“你怎么在这里?”
话一说完,我就知道我错了。稍微透明又平面的感觉,让我知道他不是活人。我偶尔
看得到亡灵,可是这个亡灵并不是我将要解剖的对象,所以我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听到我的问句,站在室内的两人──我的助手陈安琪和常见面的刑警詹崇儒互看一眼
,詹崇儒大概以为我在说他,回答道:“这案子我负责,所以……今天不能旁观吗?”
“呃,可以,当然。”我困窘地白了那个人影一眼,快步走向解剖台。
那个人影我很熟悉。他是我哥哥白定威。不过我们已经许多年没见了,自从我当上法
医之后。
他现在以这种模样出现,就表示他已经死了,为了顾及我的感受,验尸工作应该不会
交给我。我假装不经意望向旁边解剖台上的死者,不是他。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又长叹出来,把注意力放在眼前肤色呈现不自然红润的女性死者身上,
不去看那个让我分心的家伙。
“死者是郑云珊,三十二岁。”詹崇儒跟在我旁边,说我已经知道的死者资料,然后
道:“我想请您看看,是不是有他杀的迹象。”
我先慢慢沿着解剖台走一圈,仔细检察她是否有外部受伤迹象,任何微小的瘀伤、擦
伤、割伤都可能将死因导致他杀,然而很可惜,她的外观看起来很完整,没有可疑伤口,
手掌也很放松,没有握著东西。我小心地剪下她的指甲,看看化验后是否会发现微迹物证
。
死者明显是一氧化碳中毒,手指上有黑色细粉末,可能是摸炭时沾上的炭粉;若是他
杀,也可能是凶手故意拿炭摩擦她的手。
不过黑粉末只沾在指腹上,如果是凶手故意弄的,应该会连手掌也沾上,而一般人拿
炭很少会整个握在手里,所以只沾在手指上算是正常。
对著录音机叙述完尸体外观后,我转头对詹崇儒道:“没有外伤。”
“那,可以验血吗?看看是不是被下药。”
我从她的锁骨下大静脉抽取残留的血液交给陈安琪,“就算验出药物,也可能是她自
己吞的。”
这点詹崇儒当然也知道吧?我朝他瞄一眼,目光却又扫到那个讨厌的家伙,于是马上
把头转回来。
白定威一直在旁边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不像笑也不是生气,就是面无表情。被他
这样盯着看,我实在全身不自在,干脆只看着死者。
“你为什么这么想定调在他杀?”我的视线移到死者的腹部,那里微微隆起。
詹崇儒呼一口气,听起来有点无奈,“妳看得出来吧?她怀孕了。”
“嗯。”我一面回应,一面用解剖刀从她的左锁骨划到胸骨。看死者的腹部隆起程度
,应该在怀孕的初期到中期。
“这是她的第二胎,是女儿。听说第一胎也是女儿。她婆婆一点都不难过,说生不出
儿子的留着也没用。那个老公就骂老妈,都是妳要她去堕胎,第一胎堕了还不够……之类
的。”詹崇儒像是无奈也像是不在意似地耸了耸肩,“她娘家人怀疑夫家来个加工自杀,
好能另娶别人生儿子。唉,现在都什么时代了。”
结婚是与我无缘的事,一来是大概没人想和一个成天与死人为伍的女人结婚,二来是
听了不少这种故事,谁还想踏入婚姻呢?
“自杀还是他杀,你们调查现场之后应该最清楚吧?”
解剖刀切开Y字切口,让我能打开她的胸腔与腹膜腔,观察她的内脏是否有病变;不
过除了一氧化碳中毒的粉红色之外,一切正常。
移除胸骨与脏器,我切开那个膨胀的子宫,捧出那个大约六、七公分大的小小胚胎,
像个塑胶玩具小人一样,已经长出精细的手指,眼皮紧紧闭着。
“是女孩……”我喃喃自语。
女孩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女孩不行?女孩哪里得罪了那些该死的大人?
一阵忿怒触动了我。我把胚胎放回母体内,不想让这个爱女儿的母亲与她心爱的女儿
分开,接着我微微转头,瞪了白定威一眼。
这个享受了家里所有资源、好了不起的长男,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白定威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甚至不确定他是看着我,还是看着我前方的女子。
结束了郑云珊的解剖,我换下手术衣走出更衣室,回头看一眼解剖室,詹崇儒已经离
开,除了正在收拾的陈安琪之外没有别人。
看来那家伙也走了。我才刚这么想,才走出更衣室又被他吓一跳,我决定装做没看见
他,快步走回办公室。
女刑警张欣瑜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她也不是稀客,我想她是为了某案来找别人的,
但她却跟着我回到我的坐位。我没有坐下,看着她欲言又止,似乎有难以启齿的话要告诉
我。
“是我哥吗?”我率先问道。
“妳怎么知道?”她很惊讶。
“我刚才看到他了。”我看着她还是一样很惊讶的脸,“我偶尔看得到一些……妳了
解的。不过不是常常看得到,怎么这么倒楣就看得到他。”
“因为是兄妹吧?”她露出安慰般的温和微笑。
我瞥向门口,他站在那里。“倒了八辈子楣才跟他当兄妹。”我喃喃发牢骚。
不,是倒了八辈子楣才出生在那个家,当女儿。
“怎么死的?”我问。
“上吊。邻居被尸臭熏得受不了才报警。”
上吊?我觉得这个死法有点耐人寻味,白定威怎么可能上吊,应该说,他那个人怎么
可能会自杀?而且还等到腐烂了才被发现。
“他女友呢?该不会最近被甩了才自杀?”我半开玩笑地问。不过就算被甩,那种自
我感觉超级良好的家伙应该也不会自杀才对。
“他有女友?妳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张欣瑜拿出小记事本写了些字。
“不知道。我乱猜的。”我耸肩,“我和他很多年没见了,印象中他从没少过女友,
还曾经同时交往两、三个。”
“以一个独居的男人来说,他家里打扫得非常干净。他有洁癖吗?”
“如果他有洁癖,世界上就没有脏鬼了。那肯定是他女友做的。”
“那就不会是被甩了。”张欣瑜用原子笔尖轻敲记事本,“我会去调查他的女友。谢
谢妳,白医师。请节哀。”
没什么哀好节,我跟他根本只是在同一个家长大、有血缘的陌生人,但我还是礼貌地
微笑回应张刑警的致意。
目送她离去之后,我一边打报告,一边为葬礼烦恼。还是干脆送去烧一烧,申请海葬
,轻松方便又省事。
想到讨厌的亲人终于都去另一个世界,我的嘴角不由得往上扬起。我探头望向办公室
门口,那家伙不在那里,但我想他应该不会离开,肯定是有事才来纠缠我。一转头,果然
看到他在我后面。
一样面无表情,一样看着我。
“喂,有求于人是用这种态度吗?”我也用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低声说完,继续写
报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