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完全停止了,天色维持在暗不暗都无所谓的松厚,无法借此判断正确的时间,感觉
挺偷懒的啊。关于夏希,有点出乎意料,又觉得好像也只能是这里了。淡水捷运站周围伫
立的昏黄灯盏,像融化一部份似的淌成积水。我辗过那些绕了一圈,最后将机车放在对面
的麦当劳。‘如果可以,骑车过来好不好?’夏希在电话里面这么说。
穿越马路,经过晃亮拥挤的岸边老街,隐隐约约出现还逗留在师大夜市的错觉。即使
有河轻流,不远处还是海的背影,夏夜仍清爽不起来。各种类型的人构成了自然的流势,
脚步平均而言是缓慢的优闲,我边闪避着他们边朝更深处走去。星巴克、马偕铜像、一坪
的石砾沙滩…然后在被榕树枝叶披覆,堤防边的暗处找到了像遗落重要的什么,心碎地望
著河面的夏希。我没出声,走到她的身边坐下。我用右手搂着她,夏希靠了过来,将头放
在能让心漾起平静的位置。
就这样,时间凝出了一幅油画。波光剩下线条,喧闹退得好远好远,就算忽略云,那
背后也已经是完全的黑。我们在更深的阴影中逐渐失去轮廓。试着调匀呼吸,却怎么做都
无法,频率始终带着不祥的凌乱。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着夏希必须如此的用力。
‘怎么办才好呢?’夏希离开我的身体,我收紧手握着她。但那仅存的连结似乎还是
以某种形式溜掉了。‘很害怕喔。只要一想到明天,胸口就会不自觉闷痛,每一寸肌肤缩
得发冷,所有机能都被瘫痪,除了恐惧什么也感觉不到。真的很难受喔。’
“明天星期日,怎么了吗?”我知道夏希所指的不是特定日子,而是更无解的将来。
也因为如此,我想这么说也许可以让她放松一点。但我低估了那坚硬的程度。
夏希没有表情地望着前方,连情绪都压抑到最低限度。仿佛不那么做就无法顺利说下
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多事情被丢入球状的机器,以没有规律的角度和速度胡
乱旋转,在那还没告一段落的途中又丢进了更多。到现在终于像一滩难以辨识的泥巴团,
硬生生塞在我肚子里。’夏希摸摸腹部,有好一阵子没什么食欲,那显得相当平坦。
只是压力太大吧,撑过去就没事了。这样的想法我没说出口。其实这些事我们已经谈
论过很多次了。从去年底以来,夏希工作满一年左右,进入冬季后的第一道冷锋划过台北
,带走了秋,也带走了我所认识的夏希。
消沉的眼神,对一切提不起兴趣,笑也慢慢变少了。总赖到最后一刻才肯翻身下床,
回到家便将电视转到早已看过的戏剧,就一直那么开着。然后抱着笔电用快转的模式同步
追逐更新的剧情。夜深了,没有睡意就继续看下去。也有一整晚就那样睁着眼过去了的经
验。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浏览FB羡慕著朋友中的谁出了国,谁又到哪进修,谁讲了一口
流利的外语,谁吃著豪华奢侈的大餐…而她只能躲在小小的房间,每天剪接从家里到办公
室的空洞。“只要妳想也做得到啊!”我曾经这么表示,但换来的却是‘好麻烦。’或者
更无力的答案。
对现状不满,对未来感到惶恐。想平凡又不甘于平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年之久,
而且依然进行着。夏希每天抱着那个出门,又抱着那个回来。用不算多的酬劳,交换双腿
的泥泞。一路上遗落的比能放进口袋里的还多得多,于是袋子也只好就这么无底地深陷下
去。
所能想到的观念和作法,我都尽可能将其化做恰当的语言安抚着她。用我自身,或是
其他更接近现况的故事。低潮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能拿来套入并说服的例子到处都是。
通常我会对于结局的圆满感到不屑,还不就是那圆满才让一切有了被说出来的价值。但对
夏希当然是说明到那之前为止。只是随着日子越拉越长,我也越来越弄不清楚什么才是正
确的想法了。
“好久了,还是不行吗?”我撇头,用余光擦过夏希的鼻尖。不忍直视。
‘嗯,好像没办法。我的心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究竟伤口在哪里?流失了哪些
延续生活的必需?我真的很努力想弄清楚这些,但却连进入的门都不见踪影。站在伸长了
手也什么都碰不到的虚无中慌张绕圈,右脚悬在半空,几乎往哪里踏出都不对。’
“每个人都会这样啊,或多或少罢了。就像…”
‘是不是每个人都这样我不清楚。’那声音像无意擦身的路人,轻轻淡淡并不锐利,
却足以截断我的话。‘我的部分,对于这个躯壳来说是前所未见的。的确,文字有文字的
力量,话语有话语的力量,但那都几近有形,难免参杂着暴力的成份。所以,或许存在着
这两者都无法触及的角落也说不定。而我刚好就卡在哪里。’
“意思是我说什么都没用囉?”说真的,如此长时间的消磨,在坚硬的活力都会被侵
蚀殆尽。更何况我还必须用来平衡本身的黑暗。“那妳要我怎么办?”
‘不要理我。’夏希说。她抬起头看着我,握紧了我们放在堤防上的手说。‘让你这
么担心我很抱歉,但暂时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不是你,是我这边的问题。所以,先就这样
不要管我,好吗?’
我没有回答,不顾往来的旁人我抱住了夏希。不知怎么觉得很痛。不,与其说痛不如
说深深的无力。什么都没有了的感觉,连此刻紧密贴著夏希的温度都没有。只留下意识漂
浮在空中。如果这时候闭上眼睛,仿佛就会永远迷失在寒冷的尽头。
不确定过了多久,那里已经模糊到辨识不清了。夏希站了起来,拍拍裤子。我接着站
起来,伸出手牵着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离开了河岸。方向是捷运站,但目的地呢?
穿过老街,等著红灯的倒数时夏希开口。‘我决定离职了。’
接着转为绿灯,我们缓步走进人群,试图将氛围融入四周,但很确实的失败了。我找
不到理由反驳夏希,虽然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对于现况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来到停放
机车的骑楼,我打开车厢拿出安全帽帮夏希戴上。小心避开她的头发和脸颊,扣上了带子
。
“我会一直陪着妳。”我说。
引擎混著夜色,轮胎高速地辗过溼淋淋的马路。我凝视著所能看见的最远处。很多话
说得堂皇,事实却不尽如此。关于未来,我又做过什么应对的准备吗?嘴里像含着稻草般
乾乾的,好不容易觅得的口水也咽不下去。夏希从身后抱着我,那是深刻的拥抱。然后她
偷偷地哭了。我不知道。
(待续...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21365738197233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