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墙角小门里的金色天空

楼主: elish (elish)   2019-04-21 10:51:49
没多什么的网志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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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打开墙角底下那扇小门,里头只有无尽的霜雪。
钥匙,是敬山七岁那年在家中仓库天棚找到的。青铜打造,沈甸甸地,放在手心会有种整
个人向下沉的感觉。最引他注意的是那作工精细的钥匙柄,繁复的样式让敬山几次打算临
摹都失败,越瞧越觉得肯定出自名家之手。
但询问家中总管,对方却捏著钥匙皱眉,说他不清楚来历,那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向长
工打听,对方只说老早以前便见过这钥匙丢在那里,但没人知道有什么用处,也就不碰了
。既然没人在乎那把钥匙,敬山便收归己有,每日带着四处跑。
由于李家是那附近的地主,生意也做得不错,所以无论敬山走到那,人人对他都是客客气
气叫声小少爷。加上他又是李家三代一脉单传,家中自祖母以降每个人对他 莫不宠爱有
加。有好的绝少不了他一份,闯了祸往往也是撤个娇便没事。所幸敬山本性敦厚,虽然有
时任性了点,倒也不至于长成一个小覇王。
那扇小门,是敬山在热气蒸腾的八月天里找到的。
当时他脱了衣服跳进自家花园的池子,玩了一阵觉得不够,索性游向池中假山。砌山用的
白石全都奇形怪状,夜里看来像白骨,但踏脚处多正适合攀爬,不一会儿敬山便登到顶上
。只是除了汗流浃背他并未得到什么收获,很快便感到无聊。
正想离开时,他突然瞥见花园另一头石墙上有扇像小门的东西,形状不很清楚,但看起来
的确是道门。敬山平时很少去那儿,也从未注意到那里有门。但在看见门那个当下他便知
道该怎么开了,需要的正是他手上那把青铜钥匙。
敬山也不清楚为何知道这件事,但这世上有时你一想,事情便这么定了。
他回到池边穿好衣服,匆匆走向看见有门的那道墙,没错,果然是扇门。敬山摸著那扇镶
在墙角底下的小门,还有上头大大的锁孔。多年来的日晒雨淋让门覆上一层青苔,若不仔
细瞧确实几乎和石墙化作一体。加上这道墙又位在花园最偏僻的角落,也难怪敬山以前从
不知道这里有门。
自怀中掏出随时带在身边的青铜钥匙,敬山兴奋到有些发抖。沈甸甸的钥匙果然顺利开启
门扉。敬山将门朝内推开,眼前看见的是一小方块的新天地。
自门前延伸而去的是陈旧的木板栈道,像是河岸常见的小渡头。但门内没传出流水声,只
有冷冽空气不断涌出。敬山稍稍踏出一步,将头伸进门内,结果看见的是翻腾卷动的云海
,以及广褒得无边无际的天空,金色的天空。
那实在太美了,所以敬山想都没想便走进去,然后发现自己置身于高空之中。
整条栈道盖在高得难以估量的山壁边,风吹得他身躯不住摇摆。为防不慎跌落他只得趴到
木板上,但好奇心仍驱使敬山向前爬,直至那像是盖到一半尚未完工,也像本就该造成那
样子的、一截停驻在半空中的木板尽头。
此时有艘小舟来到他身边,撑竿的是个敬山觉得相当文雅的中年人。对方只瞄了敬山手上
的钥匙一眼,便叫他爬上小舟。那当下敬山什么都没想便乖乖照做。同时间 门不知是给
风吹上又或者自行关闭,只听见呯的一声,敬山回头一看,方才的出口已密密实实地合在
岩壁上,仿佛镶在上头似的。
中年人告诉敬山不用紧张,反正钥匙在他手上,什么时候都能回去。敬山虽然害怕,但也
不敢贸然顶撞中年人,只能保持沉默。随后小舟动了,敬山不明白中年人手上的长浆在划
些什么,总之小舟在动。
他们就这样顺着风朝不远处的高山飞去,越接近敬山便看得越清楚,原来那山上有座沿山
势而建的宫殿。叠叠层层的琼楼玉宇教敬山看得眼花了乱,原先令他得意的李家大宅突然
显得寒酸起来。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小舟便已来到宫殿最高处,那儿有座立于峰顶的白
色石造亭子。
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坐在里头,周围立著几位年轻女子,个个貌美如花。她们有些穿着
气派的官服,有些则披着罗绫绸缎制成的华丽衣裳,全有如仙女般气质脱俗。小舟靠到亭
子边,中年人示意敬山下去,敬山只好乖乖照办。
“老太君,这孩子是门对面过来的,他有钥匙。”
“钥匙吗?很久不见有人从那儿来了。”
老太君的面容如闪电般威仪,是名优雅庄重的妇人。中年人对她浅浅点了个头后便迳行离
开。接着敬山在沉默中随着女官引领,依著老太君面前的石桌坐下。老太君先从敬山的姓
名开始问起,随后谈起了李家的来历,那座花园的现状,还有附近村落的情形。
对于敬山的答案,老太君有时皱眉,有时微笑,敬山摸不清她实际在想什么,只能尽力以
最慎重的态度应答,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也是在问答中,敬山渐渐觉得老太君并不像刚开
始感觉的那般冷漠;但也并非亲切,仅仅只是在那股威严中有着些许能令人放心的气息存
在。
待两人谈话终于告一段落,老太君点了点头,仍旧板著的脸孔变得稍稍温和了些。她称赞
敬山有家教,接着吩咐女官端上点心。很快有人送上一盘雪白方块。老夫人示意敬山拿,
他便拿了一块。
那方块触感冰凉,像是压模成形的白雪,难以想像怎能在此维持形态不化。周围的女子全
催促他快些入口,于是敬山将雪砖放进嘴里。和看似坚实的外表不同,雪砖口感松软、在
舌上立即融化,化作一股凉意润进五脏六腑。那股冰凉、神秘的甜味令他永生难忘,到很
老时都还记得。
用过点心后对话又持续一段时间,差别只在敬山已不害怕。不过也是直至老太君提起该是
他回去的时候,敬山才惊觉自己已不知离开家中多久。接着她唤来一艘装饰华美的小船,
并告诉敬山往后可以常来。离去前,敬山忍不住问起这里的事能说出去吗?
老太君连眉都没皱一下便回答,有缘就能来,否则你讲了也听不进去。
敬山往后的人生将彻底应验这句话。
穿越墙角小门回到自家花园时,敬山看见黑夜里无数灯笼来回穿梭,下人口里全在呼唤他
的名。这时他才发现门的那头似乎没有落日,始终如此辉煌灿烂。敬山当下决定不把这事
说出去,那么该如何解释自己这一整天的行踪呢?就说在花园里玩累了睡着忘记时间了吧

那之后他仍持续这样的密访,只是再也不曾忘记该离开的时刻。与老太君来往几年,人们
开始说起敬山变了。以往这孩子虽然不笨,却也不特别受人注意,是个再平 凡不过的小
童。但也不知是师傅会教还是怎么了,这孩子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温文儒雅、知书答礼,
一点都不像乡下土财主的独子,反而有如官宦世家教养出来的小 秀才。
就连原先不认真把敬山当一回事的父亲,现在都重视起他说的话。即便还称不上真正的帮
手,但只要敬山提了,父亲总会在心底多琢磨个几下。对自己的改变敬山也有自觉,感到
开心的同时,更默默感谢起老太君。
门另一边的事他始终没向别人说,但也不时会试着将那把钥匙亮给信得过的人看。不过多
数人对敬山的青铜钥匙都不屑一顾,就算是肯拿起来多看几眼的人,也都只是看他的面子
。敬山无法理解为何其他人都对这件精美的艺品如此冷淡,或许这正是所谓的缘分吧。
那座宫殿现在对敬山的待遇也和刚开始不同,比起最早的高高在上,现在老太君更偏向和
颜悦色。宫里的人们也不再把敬山当孩子看,而是以对待大人的态度同他往来。待在那儿
,敬山非常快乐。
当然,他也还记得老太君和他提起那座山的下午。
在敬山祖母以九十岁高龄过世后,全家上下一片哀戚。毕竟李家商号的根基有一半可说是
这位老太太亲手奠定,虽已多年不理事,但谈起她的名号仍颇受人敬重。
敬山父亲很久以前便已相好一块福地,打算趁这次将祖坟迁过去。那地位在离李家大宅不
远的山里,山在平地上看起来不高,但实际上却颇为幽深广阔。请来的风水 师人人赞不
绝口,父亲亦对这计画很十分满意。准备等日子一到,就在那山上大兴土木,建一座能永
久庇荫李家后代子孙的大墓。
敬山终究是个孩子,当大人为这事忙得一团乱时,他前往那片金色天空下的时间反倒随之
增加。某日尝过点心,老太君突然告诉敬山她要和他提一件事,有关那座山的事。她不能
明说理由,但她希望敬山能让他爹打消建墓的主意。
那态度并非请求,敬山也不敢以为老太君是在请求。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第一次有机会能替
老太君做些什么,当下便点头同意。虽说不敢打包票一定成功,总之会尽力去办。
之后他果然也尽力了,敬山深知直接向父亲明讲的话,依他的性格肯定听不进耳里。是故
他挑了祖母头七那天晚上,三更一到便起床大声啼哭,哭得掏心掏肺。无论赶来的乳母与
母亲如何哄也不听,敬山只是一个劲儿的放声大哭,很快这反常的事便惊动了父亲。
要知道敬山现在不比从前,早被家中众人另眼相看。但这会儿竟然哭得跟个婴儿没两样,
又是这种日子,大人心底已有些发毛。敬山一见父亲进房,便哭得更大声, 众长辈只好
从头开始一件一件猜,问他究竟是那边出了错。而敬山也顺着那串问题一路摇头,直到父
亲自己说出其他人都不敢问的事。
“该不会是你祖母觉得那块地不好?”
一听见这问题,敬山立刻猛点头,含糊不清地讲起自己编造的故事。七零八落的情节在夜
里反倒格外真实,内容大略为已逝的祖母夜半一脸苍白连声唤他起床,要敬山答应万万不
可在那山上建墓。若破了那山的气,李家将来不但会散尽家财,还注定绝子绝孙。
敬山说得激动,大人则惨著一张脸。于是太阳还没出来,父亲已决定不照预定建墓,山也
因此保住。敬山并未借此向老太君邀功,只平淡表示父亲已经应允。老太君对此亦仅颌首
答谢,但宫殿里其他成员反应则热络许多。
很多年后回忆起来,敬山不禁觉得自己的孩堤时代确实过得相当福气。
那年末敬山父亲向朝廷捐了官,虽然只是闲官,但李家已结结实实自普通商贾再登一阶。
往来的对象升了一等,交易范围也变大,收入和以往相比简直有如天文数字,连平时老板
著脸算帐的总管都笑得合不拢嘴。
但相较从前随意的态度,敬山父亲对他的期望也跟着高起来。以往只盘算敬山若能考个秀
才便已满足,现在竟开始做起进士梦。只要兴致一来,父亲便会叨叨絮絮地 向敬山提起
,只是生意人终究不够看,遇上真正的官宦世家总不免低人家好几个头。李家要再向上就
得靠他发奋图强,专心致志,把四书五经念个滚瓜烂熟,绝对要 光耀门楣,鲤鱼跃龙门

敬山并不讨厌读书,长年和老太君往来让他很能定下心学习,若有不懂之处也能向她请示
,久了学问自然不差。这点从敬山年纪轻轻便考上秀才,进入府学后岁考与科考也都名列
前茅便可看出。
只是说到科举那又不同了,几千几百年下来,考的就是那几本四书五经。前人研究得透澈
,该考的都考过了,题目自然越出越刁钻,后人免不了吃亏。敬山自信书是读得扎实,但
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没那种在考场碰见什么题目,都能立刻运笔如神、游刃有余应付自如的
才气。
原本他觉得自己应该能看得开,落榜也不过如此。但随着考期将近,父亲的殷切眼神,整
个家族的期盼,以及乡里众人的目光,皆令敬山难以承受。于是敬山失去了 平静,越来
越苦恼,就连在老太君那儿都无法放松。无视宫殿里的各式游艺,敬山心里只是一个劲儿
想着父亲的期待,科举、进士、名落孙山、受尽亲朋好友与乡里 的嘲讽,全是这些。
老太君都看在眼里,但她不主动问,直到有天敬山在亭子听了歌。那是二胡拉的曲子,唱
歌的老先生声音嘶哑沧桑。敬山以往没见过这人,但连老太君都很敬重他。词句本身十分
内歛,唱的是有个人到老时回忆自己一生,后悔什么都没做到,什么都来不及了的故事。
敬山听着听着不禁泪如雨下,等他回过神时,亭子里除了老太君外再无一人。于是敬山主
动开了口,向老太君谈起近日的忧愁,如果仅是难以捉摸便也罢了,但更悲 愤的是已然
确定的一切。如果事情单单仅在未定之天也不至于如此痛苦,可敬山比谁都清楚,自己没
那个能耐。他尽力了,没偷懒过,但世事就是不能尽如人意,无 论他做什么,有些东西
或许永远得不到。
老太君听他说话的同时,双眼一直望着那朝阳永不西沈的天际。雾气不知何时覆蓋住整座
山,亭子有如浮在云海上的孤岛。敬山说完话后,有半晌不敢看老太君一眼,直到她终于
再度开口。
“既然你执著于此,我就为你点个题吧。”
敬山望着老太君写在丝绢上的庄严字体,将那题目牢牢记在心中。那确实是个怪题,比一
般公认的怪题还要更怪的题目。敬山看见当下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如何下笔。
但非得作答的时刻还没到,敬山将那题目带回家,自这天以后日日夜夜揣摩该如何答题。
他知道即便给自己如此充裕的时间去想,依旧无法写出令人拍案叫绝的文章。但敬山向来
不是以文思便捷见长,厚实才是他的本色,写个够水准的答案是做得到的。
乡试、会试、殿试,他果然在对的时间遇上对的题目。
三年过去,敬山榜上有名,探花。
那之后敬山照规矩参与了一连串活动,待他终于能够回乡时,中举的事早已人尽皆知。周
围几里张灯结彩,欢迎乡里间有史以来第一位进士。家中不用说更是门庭若市,烛火通宵
大宴宾客直至夜深。当晚众人酒醉以后,敬山悄悄前去拜见老太君,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
头。
老太君勉励他要做个好官,敬山自然颔首称是。
那之后他便前往京城。
在新科举人间敬山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可只要同他说话,便会觉得这年轻人在温和敦厚底
下有股神秘气息,要深究却又难以捉摸。或许正因如此,反倒让人不敢轻易 小觑,并不
自觉地怀抱尊重。加上敬山学问做得扎实,待人宽厚有礼,不似某些恃才傲物的新科举人
,也懂得不伤别人利害。是故朝中没有那个圈子敬山无法往来, 即便不属其中,他也总
能保持适当的距离与分际。
敬山的恩师,也正是出那道题目的主考官韩大学士,对他更是满意有加。没多久,大学士
便向敬山提起一桩亲事,对象是自己的独生女。这婚既是恩师指的,敬山也不敢不从。何
况女方祖上名人辈出,父亲又是当今大学士,完完全全是他爹梦寐以求的官宦世家。
这是桩旁人比敬山更高兴的婚事,没多久便举行了文定之礼,一年后他被派往地方就任知
县。敬山不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但无论去到那里他都谨记老太君教诲,始 终用心理事
、视民如子。又过两年敬山与他的未婚妻在李家祠堂成婚。是夜李家席开千桌,烛火通明
、亮如白昼。敬山父亲喝得酩酊大醉,被搬进卧房时脸上还挂著 满足的笑容。
大喜当日敬山没能抽空前往墙角小门对面,隔了三天才找到空闲。太老君似乎早听说这事
,整座宫殿布置得美轮美奂,摆出来装饰的物品全是敬山想都没想过,原来 世上确实存
在的至宝。走在老太君的雕楼玉宇间,虽说敬山现在已见识过真正的皇宫,却比谁都明白
两边的差别已连比较都失去意义。
成为敬山妻子的女人名为蓉玉,她并不美,但温柔娴淑,性格稳重,不愧大家闺秀的身分
。敬山也以夫妻之礼待她,两人相敬如宾。在外人眼中,他们是对神仙美眷,夫妻俩人也
不觉得这形容有何不实。不到一年李家便有了长孙,隔年又再添丁。
数年匆匆流逝,敬山在外的好名声连京城都略有耳闻,于是当天子脚下出了京官的缺时,
岳父理所当然的出手相助。敬山如愿升了官,赴任前,趁经过时回了老家一趟,带着他那
把青铜钥匙。
亭子里的老太君威仪一如往昔,敬山却暗中注意到,这座他自幼熟悉的宫殿已悄悄变了样
。只有一点点,但就是变了。如同被老鼠啃囓过的布袋,有些事绝对藏不住。敬山心知必
是某处出了问题,果然也马上找到原因。
曾承诺过永不开山的父亲,竟容许乡民上山伐木。敬山为此气得全身发抖,立刻前去质问
。父亲对敬山的责难也只能两手一摊,这几年时节不好,冬天又越来越冷,大家日子都不
好过。附近能砍的柴全砍光了,只能把目标放到那座山上。
难道敬山看着那些老弱妇孺在夜里受冻的模样,还能坚持不让人上砍柴去?那山又不是整
座都李家所有,总不能老用各种名目拦著不让人上去。何况不过是砍点树,又不是开山,
难道他体恤百姓的名声全是假的?树还会再长,人死了可没办法救呀!
听完父亲回答,敬山绕了附近一圈,心知爹并未夸张,但也不能容忍山就给人这样糟蹋下
去。他很快召集了附近大老,要他们约束约束乡里的人。山上的树即便要 砍,也该有个
节制,不能随便乱来,否则早晚有天众人将无柴可用。敬山是官,讲出来的话特别有份量
,更非强辞夺理。大老们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双方连夜拟了 办法出来,以后照规矩砍
柴,山不会乱,人也不至于冻死。
办完这事敬山满心欢喜,携家带眷前往京城,接下来十年都是好光景。
时光飞逝,一眨眼敬山的两个儿子已达弱冠之年。老大性格敦厚、待人温和,虽然平庸,
仍是个细心的孩子。老二则天资聪颖、心思敏捷、嘴巴又甜,相当讨母亲喜欢。敬山对这
两个儿子非常满意,住在近处的韩大学士更是宠爱有加,两边府上的佣人根本把这两个年
轻人当自家祖宗在服侍。
或许是因为往来密切,后来头一个发现外祖父仙逝的也是他们。看着岳父伏在案上,至死
仍在办公的模样,敬山十分感慨也相当敬佩。尽管后事处理忙乱不堪,但丧礼仍办得哀隆
并至,治丧者赫赫有名,悼念宾客络绎不绝。
事情是从丧期过后开始的,那年闹干旱闹得凶,敬山老家的商号却反倒赚大钱。眼红的人
从未少过,景况不好时更多。在敬山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参了他几本。内容大多是胡说八
道,敬山还能劝自己一笑了之。
但不久后麻烦来了,有人状告李家仗着权势覇山。
平常时候还有得解释,但此刻正逢大旱,有些事自然会被看得格外严重。无论敬山如何强
调那仅是防范乡民滥砍滥伐的举措,偏偏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最后敬山只能投降,在
事情真正闹大前撤了以往的限制,那山从此任人来去,恣意而为。
对此痛彻心扉的敬山不知如何是好,无论妻子怎样安慰也无法释怀。然后他想起儿时曾向
父亲编造的故事,或许同样的方法依旧有效?他唤来长子,要他回乡跟着祖父学做生意,
顺便劝告附近居民千万别破坏那山的风水,以免招来恶运。
这决定等于断了老大科举之路,但敬山清楚他不是那块料。何况做生意没什么不好,李家
商号这几年可是越来越兴旺,从现在开始学,将来便可由他接手,不也正好?老大对此并
未多作表示,仅默默同意父亲命令。
送行前晚,敬山慎重地自雕花檀木盒中,取出珍藏已久的青铜钥匙。虽然他已多年未曾返
乡,却始终小心收藏着这样宝物。此时他回忆起当年老太君曾说过的,有缘 就能来。他
想知道自己的孩子和那片金色天空底下的宫殿有没有缘分。若是和那儿的往来可以延续下
去,老大想必更能体会保护那座山有多重要。
临别当日,敬山自怀中取出青铜钥匙,问长子是否想带走。看着那把钥匙,老大面露苦笑
,摇摇头说不用,别麻烦了。站在一旁的老二则大笑着说带块破铜烂铁回去 干嘛?又不
能点石成金,只是平添行李重量。敬山气得很也不便多说什么,当下满腹失望无处发泄,
该晚不由自主地向妻子抱怨时,她只静静的笑。
后来让敬山回到暌违近三十年地故乡的,是父亲过世的消息。一路上风尘朴朴赶了半个多
月,他终于再看见熟悉的景色。但还未走近他已被那山的现貌给吓得哑口无言,整座山满
满都是墓,简直成了乱葬岗!
顾不得丧父的悲恸,敬山踏进祖宅第一句话就是问起这事。出来迎接的老大神色惊惶,模
样憔悴,低着头不敢望他。只嘟嚷着附近人口越来越多,死者亦无地可葬。 他回来时才
刚讲两句最好别破坏那山风水,众人便急急忙忙上去看地了。这几年成票风水师来了又去
,个个都说这山好,这也好,那也好;他还没想出该怎么通报这 件事,整座山便已盖满
阴宅。
敬山知道这孩子个性柔顺,但想不到竟然懦弱成这样,当场气得七窍生烟半天讲不出话。
也不顾不得父子多年未见的情分,待在祖宅的期间从头到尾都没给老大好脸色看。
丧礼由老总管筹画,大多事情早先皆已由死者本人亲自定夺,只需照安排走的敬山很快有
了空闲。他再次立于已变得陌生的花园、那扇熟悉的墙角小门前,青铜钥匙沈重依旧,门
内的气息如此令人怀念。
敬山感动莫名地站在金色天空底下,遥望那座美丽的宫殿。再次乘舟来到顶上的亭子,敬
山感慨万千地注意到无处不在的破败与衰颓。但无论如何现况仍比他预想中的要好上许多
,好上太多了。
老太君虽然声音不再有力,但威严一如往昔。虽然身上的袍子有长年洗刷的痕迹,但仍那
般华美细致。两人略过这些年理应有的不如意,仅说起一路走来的心情转 折。那是场愉
快的对谈,女仙的曼妙舞蹈、游艺者精湛的杂耍,以及只应天上有的乐声与诗篇。在敬山
心中过去有些什么回来了,又或者该说这座宫殿试图回到过 去。
那之后,整场丧礼敬山尽责扛起独子的责任,没人送终送得比他好。
办完丧事回到京城,敬山赫然发现那座山竟被列入圣上开矿的名单。这很明显是冲着他来
,逼得敬山不顾仍在丧期也要四处找人疏通。但现在人们嫌敬山个性温吞、 难相处,又
自以为是。好的,变成不好;以往可以的,现在通通不行了。后来他只能放弃在士人圈子
里想办法,私下找机会同经手这件事的太监理论。
那天夜里两人议了个数字,大得几乎要走敬山一半家产,但总算还能从自家商号挤出。这
笔钱一出去,隔天那座山便从预定开矿的名单消失,这让敬山整整三个月以来头一次睡了
好觉。
但这笔款项终究惊人,为了应付随之而来的变动,敬山辞掉家中大部分仆佣,指示往后尽
可能缩衣节食。妻子对家中变化并未多做表示,自然而然的接受。但老二没能适应这件事
,看那样子恐怕他这一生都无法适应。
敬山无法理解这孩子吃错了什么药,但他从此成为赌场与青楼常客,无论如何斥责都没用
,仿佛事情本该就是那样子。看着天资聪颖,理应青出于蓝的老二堕落成纨绔子弟,敬山
气极了却也不知所措,日子一天过一天,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
但他万万想不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时候竟会到来。向来温顺谦恭的老大,竟然跌落池塘
淹死;正是敬山儿时曾在里头游过,结果因此发现那扇门的同一座池子。虽说是天气冷喝
多了,回房路上掉下去,但怎会发生这种事敬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就是发生了。
敬山留下妻子,亲自回乡处理长子丧事,即便照礼数这本不应由他来做。
也因此他才发现原来李家商号早不行了。从帐本可以发现,这事在父亲过世前十年便已开
始,几次大损失与缩不起的排场彻底毁了商号根基。敬山也是这时才惊觉,他叫老大回来
接的不是好生意,即便儿子在祖父过世后力挽狂澜,但商号仍旧江河日下。
远在敬山给出那笔款子之前,李家商号便已摇摇欲坠。敬山回想他们父子上回见面时,老
大那苦涩的神情突然得到解释。有时总在事情过后答案才会出现,那怕仅是模糊的可能,
但那分可能却会纠缠活人往后余生直至离世为止。
出殡那天夜里,敬山去见了老太君,两人照旧在亭子里长谈许久,那是能让人定下心来的
交流。宫殿又更破落了,但这也没办法。敬山已作出最大牺牲,而且确实守住了山,没人
能指责他什么。
离去前,敬山望着一如往昔的金色天空,觉得世上仍有些永远不变的东西真好。
时间晃眼一过,孩子坟上的草除了又长,长了又除,敬山也终于得到起复的机会再回朝中
任官。每当想起家中近年景况,有时敬山会希望死的是那个让他娘饱受讨债人惊扰的老二
。妻子暗中替他还了多少债,敬山连数都数不清,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没一件好事。
皇帝驾崩那天敬山和其他臣子默默守在宫外等消息,大家都在紧张,不知道事情有没有意
外。没多久消息传来,新帝登基,是大家期待许久的太子,众人纷乱的心情总算归于平静
。但刚安心没多久,敬山便听闻新帝打算为虚空已久的国库积极开源,又把脑筋动到开矿
上。
敬山慌得六神无主,而且果不其然,那山再度列进名单里。这回无论敬山如何想打通关系
,也再没关系可通,新帝上任后以往那套都不管用了。最后他铁了心呈上奏 折,冒着掉
脑袋的风险,洋洋洒洒开矿三十六弊病,厚厚一本送上去。只是和先帝不同,他终究没掉
脑袋,新帝仅向他提起该是告老还乡的时候了。
这是无法不从的建议。
辞官后为理清杂事,敬山又在京城多待一年才离开。原本希望举家返乡,但老二执意要留
在京城准备科举,夫妻俩也只能由着他去。
回乡那天的情景敬山始终没能自脑海中抹去,越靠近山,他看得越清楚。那座光秃秃的山
,一颗树都不剩,黄沙滚滚,粗人来回踩踏。一铲铲的土给掘了出来,无处不在的坑道蚀
尽山的形与神。
人们笑着从里头掏出金子,黄澄澄的金子。
敬山关闭只是勉强撑著的商号,将相关货品连祖宅所占大部分土地全数易手。得来的款项
扣除亏损,还够应付往后生活所需,只是日子确实已不比从前。远离人群的敬山,偶尔会
到附近茶馆听人拉二胡,这是他现在唯一的消遣。敬山曾考虑自学,但试了几次便失去兴
趣。
他已经不想再去做什么了。
某天夜里妻子胆怯地向他提起,留在京师的孩子来信说缺钱买书,希望家里能支应支应。
夫妻俩心知肚明,真送了银两去,若非耗在青楼里,也会在赌桌上输光。敬山冷冷表示不
用理他,一个子儿都不准寄。但看着妻子默然不语,温顺离去的背影,敬山心里明白她还
是会偷偷稍人送过去的。
只是他已无心理会这种小事,也不想管了。
现在打开墙角底下那扇小门,里头只有无尽的霜雪。
作者: nichun (帮主)   2019-04-21 13:35:00
写得很不错
楼主: elish (elish)   2019-04-21 19:28:00
谢谢!
作者: clowflyer (少主)   2019-04-26 04:17:00
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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