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灵犬莱西

楼主: wolffy ( )   2018-02-19 14:06:41
  我想,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充满恐惧。──那种长大后会一笑置之,却在当时年幼的
心中活灵活现,宛如亲眼目睹噩梦现场,真实记忆般的恐惧。无论大人怎么认为荒唐无稽
的事情,孩子都可能毫无迟疑地迎接到心里,慢慢发酵,织成一团害怕的漩涡。一段鬼故
事,一张照片,一句鬼扯,一庄流言,都能在富含想像的小小心灵中轻易地膨胀。有时候
,这种没有道理的恐惧甚至会延伸至成年,变成一个人深根柢固的偏见。例如我的表姊,
据说曾经在很小的时候,于草屯老家里看见一只巨大蜘蛛从床头爬出,浑身布满黄黑相间
的条纹。她哭着向爸妈说,并且把两手极力张开,表示那蜘蛛有多大。当时她才三岁。后
来表姊屡屡重新诉说这个故事,每次都把左右手往旁边一摆,如同要拥抱全世界般。从三
岁说到六岁,从六岁说到十六岁,随着臂展长高,故事中的蜘蛛也慢慢变大,变成愈发不
可思议的大小。但如果问表姊那老家的黄黑色蜘蛛有多大,她永远只有一个答案,确确信
信地比给你看。
  而我小时候的恐惧,来自社区里一个冷清角落,一个比人还高的古董瓶子。
  上国中以前,我家住在台中市相当富饶的区段,走五分钟就到自然科学博物馆,门前
就是一条四季蓊郁的绿园道,地上以磁砖铺成恐龙和动物的造型,漫步其中仿佛走在时光
隧道里面,也是小孩子很好的游乐场。我们家属于管理很好的集体社区,大门厅里昼夜永
远点亮温馨的黄灯,由警卫看守着。从满脸皱纹而表情慈祥的警卫面前走过去,才能走到
电梯口,然后搭电梯回到八楼的家中。
  这样的地方理应要很令人心安的,可是这份感觉被建筑本身的外观冲淡了。盖这栋房
子的人,原本肯定不是想让它成为住宅。外墙贴著混浊厚重的红色岩石,每根柱子都作上
呆板、聊胜于无的横杠装饰,窗户则大费周章地做成圆拱形,一瞬间看起来好像仿欧洲风
格,但再看第二眼却又太简陋,似乎画师画完外框便没有自信再涂完颜色那般,反而显得
沉重寂寥。柱子顶端立着数尊雕像,如真人大小,凝视著底下过往的行人。我从没敢正眼
瞧过它们,只依稀记得雕像好像穿着古希腊式的袍子,摆出很不明确的姿势,表情空洞,
更增添阴森感。或许这间房子曾经是一幢黑暗的城堡,原主人消失后,才意外落入房商手
里。
  因此,在社区里有那样的角落一点也不奇怪。我和邻居玩伴──黄秉毅把这里当作秘
密基地。现在认真想想,它其实并不怎么隐密,从社区管理室通过等电梯的廊道,再往前
走,拐个弯就到了,只是大人通常都直接搭电梯上楼,不会想要跑到这里来。这儿可能曾
经是仓库之类的,堆著一些覆满灰尘的花盆、桌椅、文具、励志书籍等等。但若要当仓库
,说实在有些太窄,才一两张双人床大小;而用来放扫具又有些太大。与其说是仓库,感
觉更像是建筑设计错误造成的空间浪费。但这恰恰好变成了小学生躲藏玩耍的好地方。我
们在这里偷吃零食,折飞镖和手指爪,假装自己是海贼王或火影忍者打来打去,玩躲避球
或一些只是把球乱扔一通的游戏。但无论怎么玩,我们都不敢靠近那个古董瓶子。瓶子放
在墙角,足足有成年人两倍高,像是一个巨大的花瓶,下半部略宽,上半则微微收窄,然
后于开口处绽放开来。瓶身画著像是青花瓷的曲线图案。或许是它太过庞大,靠近看的时
候,仿佛要直直压过来,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像它巨大的肚腹里会装
著什么东西,潜伏在长年照不入阳光的绝对黑暗中。想到这里,我总觉得仿佛要被吞噬一
般。秉毅或许也有和我相同的感觉,因为我俩对它是默契一致地避开。有一次我们随口聊
天,他问我说:
  “你觉得那瓶子里面到底装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
  “搞不好里面藏着一具尸体。”
  “才怪咧。”
  我嘴里这么说。但我们两个都不约而同地明白,从此那瓶子里装有尸体的想像将如影
随行地飘浮着。每当在秘密基地看到那瓶子,我都会想到尸体,有时候也会想到自己像尸
体一样被装在里面,嗅闻浓浊窒息的黑暗,连手指也看不见。但我不想在秉毅面前显得胆
小,所以从来不说。我想他也是一样吧。
  记得是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因为秉毅比我小一岁,读小学中年级,那天只要上半
天学校,而高年级要等下午三点才放学,所以我是自己从学校走回家的。我冒失地半冲半
闯跑过几条街,越过科博馆园区,越过绿园道上带狗散步的老伯,故意把落叶踩得劈哩啪
啦响。老爸老妈都还在上班,我原本打算直冲我们的“秘密基地”,结果发现秉毅在警卫
室门口等着我,一脸兴奋。
  “欸欸,我给你看一个东西,不可以告诉别人!”
  跑进专属我们的秘密基地,我看见牠时,吃惊地差点忘记把书包甩下来。
  “我在树丛下面发现的,你看!”秉毅半殷切、半炫耀似的说,“牠受伤了跑不动。
我要把牠养在这边!”
  铁链一端绑在被弃置的铁桌桌角,另一端则连在一头全身漆黑、无精打采的狗儿项圈
上。牠趴伏著,头搁在两只前脚之间,沾满眼屎的眼睛毫无生气,嘴巴微微张著喘气,露
出黑色、软滑的龈肉,耳朵还缺了几角。秉毅指给我看他受伤的后腿,以一种难以形容的
奇怪角度摊在地板上。大腿间的粉红色腹部划破一道,伤口呈现暗沉的红色,如同放了太
久的广告颜料,几乎没有真实感。空气中弥漫着粗浓的野兽气味,在不透气的基地中蒸闷
得更加慑人。黑狗抬起眉毛望着我,却似乎毫无兴趣,也毫无希望。
  我在那一刻就知道自己会尽全力养牠。倒不是我真的多同情这黑狗,之后我也没再养
过任何生命。只是,哪个小孩子不爱宠物呢?尤其是一只狗!那些动物报恩的故事在我脑
中滑过,我已经开始想像,救助了这只受伤的黑犬之后,牠会如何如何的听话。我可以带
他出去散步,牠一定会乖得令人惊叹,所有小朋友都会想摸摸牠。我会教牠好多好多把戏
,像是用两只脚走路,或者帮我拿东西。牠一定会成为一只很棒的狗!
  我下定决心,要让他成为一只很棒的狗。
  “你要喂他吃什么?”我问。
  秉毅一皱眉头,好像先前没想到这样的问题,“饲料吧!”
  “笨蛋!你又没有钱买饲料!”我斥责他。趁他还没能转过脑筋时,接着得意洋洋地
说,“我家里没人,我去拿冰箱的剩菜来喂他。反正我爸妈六点才会回来,我可以每天拿
剩菜过来。那你要负责水哦!”
  “哦……哦!”秉毅答应了。
  我很高兴,因为我相信黑狗一定会知道是我喂牠的,这样牠就会比较亲近我,而不是
捡到牠的秉毅。
  我们在黑狗的名字上争论不休。秉毅想取“索隆”、“小石狮”、“大蛇丸”,我则
想要“奥兰多”、“史密斯”、“布莱克”这种听起来很酷的外国名字。我们幼稚地彼此
攻诘,然后一会儿又忘记原本讨论的主题,听秉毅说他怎么找到铁链来把狗儿拴住,又或
者谈起昨天卡通播到什么帅气情节。途中,黑狗一动也不动地趴着,浑然不知牠的名字,
以及牠的未来,就在身边两个年幼孩童之间激荡不已──直到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受伤
的后腿还拖在地上。可能是蹲不下去,牠就这么站着撒了一泡尿。尿液肮脏地流下牠屁股
,在地板上漫延,又沾溼了牠无法控制的那只脚。
  “唉恶!”秉毅恶心地跳了起来,离黑狗远远的。其实我也吓坏了,我的想像中从来
没出现那只神奇狗儿尿尿的样子,更没可能出现牠被尿尿沾溼的样子。狗尿的骚味涌上来
,比爸爸没尿准马桶时还臭一百倍。
  我跑上楼去拿家里的卫生纸。秉毅和我互相推托,边恶心边惊叫,好不容易才把地板
擦干净,但谁也不敢用力去擦黑狗沾溼的毛,只能拿着卫生纸远远地去吸水珠。这样当然
弄不干净,味道甚至更加浓烈了,但也没有办法。此时我想到,狗不止会尿尿,恐怕还会
大便。
  秉毅满脸皱了起来。从那时候起,他就对养狗失去兴趣了。
  黑狗依我的意思,最后取名为“莱西”,取自灵犬莱西。故事中的狗儿跋涉数千公里
,前去寻找失散的小主人,是只英勇又忠心的狗狗。现在回忆起来,两个孩子偷偷在社区
养狗竟然没有被发现,实在令人匪疑所思。虽然莱西从未吠过一声,但那排泄物味道之浓
郁,空气简直可以被切开一样,秉毅和我也忍受不了,干脆跑到绿园道去玩,只留下莱西
被拴在秘密基地里。
  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如今觉得早该知道的,在我试图回忆当时心情的时候,却想不
起任何事情。或许我什么都没想、脑袋空白得天真吧。或许小孩子其实都是这样的。
  大约是三四天后,莱西不吃东西了。
  面对塑胶袋盛着的剩饭剩菜,牠嗅闻一阵,接着便不感兴趣似地别过头去,身体自始
至终都趴伏著。若非被排泄物恶心得不敢直视,我应该要注意到──不,其实我一直都明
白,但又故意地忽略,莱西离我的想像愈来愈远。牠浑身恶臭,毛发因潮溼未清洗而结块
,眼屎堆得看不见眼睛,鼻子也流出黄黄的脓水。受伤那只后腿拖在地上,脚掌因泡在排
泄物间而发红肿大,并且逐渐转黑;腹部的伤口则变得更加鲜艳。如果当时知道带牠去看
兽医,或者至少让大人知道这件事就好了。然而我们两个小孩,啥都不晓得,一直线的思
考就是:只要尽力照顾,最后一定会皆大欢喜吧……
  因此我们相信,不吃东西是不行的。动物一定要吃东西。为了让莱西好好吃下食物,
我扳开狗儿的嘴巴,让秉毅把饭塞进牠嘴里。莱西第一次产生反抗,边吼叫着边甩动头颅
。我跨坐在牠身上,紧紧抓住牠嘴巴,秉毅也帮我捏著莱西的鼻子,用力得肯定弄伤了牠
。莱西发出阵阵不满的吼声。其实说是吼声,更像是一串含糊而低沉的叫喊,令人毛骨悚
然。随着几声呻吟似的惨号,莱西身体抽搐,猛力咳嗽,嘴巴却被我们捏著,最后饭粒竟
然从鼻孔喷了出来。
  秉毅连忙放开牠,我也跟着松手。莱西用力摇头,不住打着喷涕,举起前脚磨蹭头和
鼻子,很不舒服的样子。我心里觉得有些不忍。可是,大家不都说良药苦口吗?所以,应
该没关系的吧?
  “我们出去玩啦,走啦!”秉毅嘟著嘴说。
  我坚持不行,一口饭才不够,但怎么都说不动秉毅,他对于黑狗的厌恶之情已超过了
限度。我只好妥协,好不容易说动他再帮忙喂水。这次我也被剧烈呛到的莱西吓到了。牠
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黄黄的东西从嘴巴和鼻子溅出,哀号声音像是最恐怖的怪物。
  次日,莱西的呼吸出现了水声,咕噜咕噜地像冒泡一样,随着牠肚腹的急促起伏咕噜
作响。牠侧卧著,躺在被自己排泄物弄得脏污不堪的地板上,眼睛紧闭,眼睑发红。
  我和秉毅蹲在牠前面,注视著几乎不成狗型的莱西,像做错事一样低声商讨著该怎么
办。如今弄成这样子,谁还敢去跟大人说呢?可是光靠我们两个,又一踌莫展。感觉就像
走一场没有出路的迷宫。最后商讨变成了埋怨。秉毅怪我乱照顾,我则怨他干麻捡一条受
伤的残障狗回来。我们差点打了起来。唯一阻止我们的,大概只有那两人都不肯直视,却
真实存在、腐蚀内心的罪恶感,钻得胸口发疼。我们如做错事的孩子抬不起头,害怕被任
何人发现。心脏悬在半空中,吊得难受,而最难受的是,我们明白自己活该。
  就在秉毅快要哭的时候,我低头盯着地板。此时我看见地上有一些会动的东西,如同
被风吹动的米粒,但它蠕动的频率又过于规则,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我睁大眼睛以看得更
清楚。然后,恐惧突然像闪电般打中我全身:那些是蛆。散落在地板上,以及爬在莱西腹
部那道伤口上,难以胜数、万头钻动的白色小蛆。它们不住扭动,宛如无目又可怕的怪物
,在莱西的肉里钻进钻出,不时有一两只掉到地上来,继续盲目地蠕动前进。我拉住秉毅
,放声尖叫。我记得,那和恶心的尖叫、嫌弃的尖叫、难过的尖叫都不同。那是恐惧的尖
叫,要把全身都榨干似的尖叫,把脑袋攫住而一片空白的尖叫。秉毅吓得放声大哭。我们
互相拉扯著,丝毫不顾扯到对方的手臂、头发还是裤子,往外头冲逃出去。
  几天后,莱西死了。
  我和秉毅合力将牠的尸体抬起来,丢进那个比人还高的古董瓶子里面,然后默默地将
房间清理干净。我们祈祷永远不会有人发现我们做的事情。我们当时并不明白,即使没有
人发现,这件事将如影随行地缠着我们,从黑暗的瓶子里,从幽深的灵魂内,渗出,如同
日落的阳光将我们逮住。
  我常常梦见莱西落到瓶子底部的声音。“咚。”毫无特色的声响,仿佛只是铅笔盒掉
到地上一样,和著空荡瓶子的浑浑回音。从梦中吓醒之后,我紧抱身旁熟睡的母亲,半点
声都不敢吭。但这并没有持续太久。小孩子的世界太缤纷,记忆太短,随时都有新奇的事
物在出现。我们没多久便恢复活泼的本性,继续毫无顾虑地打闹、玩耍、恶作剧、被老师
斥责。唯有一次,令我全身一震。那是某天在写作业时,我听到妈妈在讲电话。挂断后,
爸爸问是什么事情。
  “管理室在问说,有没有人知道储藏室的古董瓶子是谁的。”我听见妈妈说。
  “古董瓶子?这种东西会放在储藏室?”
  “我跟他说不知道。都随便丢在那边,大概没有人的吧。”
  我咬着笔头,心脏狂跳,烦燥意乱得好久没能再多写一个字,努力侧耳倾听爸妈还有
什么消息。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不久,妈妈走进房间来骂我怎么不专心写作业。
  等我又再次淡忘这件事的时候,我从警卫伯伯那边听说,瓶子要被卖掉了。
  当天,搬运工人穿着深卡其色制服,戴棉布手套,看起来相当干练。我和秉毅从秘密
基地被喊到外面,以免搬运时意外砸到人。秉毅带着球跑去绿园道,但我选择留在门口,
睁大眼睛看着瓶子被抬上推车。我啃著拇指指甲,心里焦虑不已,不住地想到莱西也在里
面,在推车上,缓缓移动,没有人知道。既然要卖掉,会不会有人发现里面躺着一具狗儿
尸体?但如果它离开了,再也不要回来,应该不会有人把我们和它联想在一起吧?搬运工
人亲切地向我招手,我连忙移开视线,感觉像是要被看穿一样。
  工人们边扶著瓶子,边慢慢推车,谨慎但十分迅速。“小心,后面斜坡。”其中一人
提醒。因为社区警卫室到人行道有个五公分的落差,所以搬运公司还特地铺了木板。下斜
坡的时候,前面的人没事,却是后面的人没注意到脚边放著秉毅匆忙扔下的飞盘,狠狠滑
了一跤。
  我听到众人慌忙高喊,眼睁睁望见白色瓶子开始倾斜──那一刻仿佛很快又很慢,像
是一座白色高墙,缓缓地、充满威严地倒下,与地面碰撞时,发出一连串如同清脆烟花的
巨响。碎片四溢。我立刻想到莱西。牠来了。
  警卫冲过来把我拉开,用力握着我肩膀检查我有没有受伤,以比我更惊慌的声音问我
有没有事。但我吓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
  我吓坏了,不是因为差点被瓶子砸到。而是因为在白色碎片之间,除了白色碎片,什
么也没有。
  在那之后,我家在社区又住了两年,直到爸爸调职才搬去新竹。这两年怎么渡过,我
已经没什么印象,但我还记得那天我又嚎哭又尖叫,如同回到婴儿时期般大吵大闹,弄得
警卫惊吓不已,差点就要叫救护车。好不容易连络到正在上班的母亲回来安抚我,当天立
刻就著夜色开车去收惊。道士手捻米粒,边诵唱听不懂的咒语,边在我胸口和后背拍打,
还给妈妈几张符纸。妈妈回家后,将符纸烧了泡在水里命令我喝。大人们都相信,我只是
被瓶子砸破的声响吓坏了。
  我什么也没说。家里心照不宣地禁止谈这件事,而秉毅没多久便先一步搬走,我们从
此再没见面。
  有时候我会想,当时是否眼花看错了什么。会不会莱西其实还好好地躺瓶子中,但我
没注意到,也没有人想告诉陷入恐慌的我?还是说,我的记忆哪部分出现了缺失?有没有
什么比较合理的解释?这些思忖都没有答案。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梦过莱西。一次也没有
。无论在现实或梦境中,这头黑狗都从来没有现身。
  不过,从此我再也不靠近任何比人还大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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