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注意被红灯绊住了脚，田冈先生已经走进对面的万华车站。我站在稍微高起的
人行道上眺望，像漂流在汪洋期盼救援的幸存者。红灯倒数尚未结束，车流一减少我便急
著跑过斑马线。
印象中人总是稀稀疏疏，车站大厅像喷上分布均匀的薄雾，被画有剪刀梳子等诡异图
腾的玻璃紧紧包住，总是无法呈现毫无阻碍的光线感。空旷的肤色磁砖一路延伸到剪票口
，只有大门边放著几排旧式的塑胶座椅。除了真正的乘客，大部分是整天都一直坐在那里
的游民，像等待着永远不会抵达的列车。
不管是椅子还是售票处都没看到田冈先生。到这里就消失了啊，只能这样了吗？我绕
著圈子，仔细辨识每一张脸孔。没有，田冈先生真的不在这了。也许他进到月台也说不定
，要进去找找吗？有悠游卡应该很方便，同站进出二十块就给他吧！但如果田冈先生是继
续往前走呢？这么一耽搁不就越离越远了！该怎么办才好？
突然手肘被一股力量钩住，身体不由自主被扯著向前。
“梨…梨纱？！”这个时候怎么会？
‘真的是智久先生，太好了。’梨纱抱着我的手臂快步前行，紧绷的神色稍微退去。
‘我被人跟踪了。’
“被跟踪？！”我想转头查看情况，却在一开始就被梨纱喝止。
‘不要看！要是被对方发现智久先生其实是我偶然遇见的人，那就不好了。’
“什么意思？”
‘这样对方就会知道我是慌张的，只是今天碰巧遇到熟人…那明天呢？’
“今天？明天？听起来不是第一次？”
‘智久先生等等有什么预定的计画吗？’
我摇摇头，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在超商等著叫麻美的女孩来取书，但认真说起来那是
可有可无的事。
‘智久先生可以陪我走一段吗？’
这种时候要是拒绝了连我都会看不起自己。
梨纱的手放松了一点，但仍将我的手臂抱在她身体的右侧。梨纱戴起外套上沾著一圈
暖毛的帽子，将拉链拉到最上面。不刻意走到她的前方回头，是看不见脸的。黑色裤袜修
饰著双腿，梨纱虽然不高，但比例上可是没什么好挑剔。
艋舺大道的车流如潮汐般在零星与密集间反复，梨纱抓着我在微弱的光线间隙下，以
散步的速度走着。梨纱说当她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时，虽然害怕又不敢直接回家，担心会
让对方知道家的位置。所以随便找了一站下车，想借由人多的地方甩掉对方，再徒步走到
下一站搭车。
‘没想到智久先生会刚好住在龙山寺。’
“是龙山寺，附近。”虽然单身，但还没有剃度的想法。“妳应该更没想到这里不管
离西门或江子翠站都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吧，是要有那样的计划才到得了的距离。”
‘真的吗？！平常在捷运上根本不知道，我以为捷运站都像忠孝东路一样隔几个路口
而已。’梨纱停下脚步放开了手，不知所措地低下头。‘怎么办…’
我将手放进口袋，回头望着梨纱。“走吧。”
‘嗯？’梨纱一脸无辜抬起头。
“虽然很远但也不是无法到达，而且现在停下来太危险了，还是继续前进比较好。”
我转身，梨纱跟了上来。“江子翠要过桥，我们走回西门站吧。”
一路上我和梨纱没有任何接触，只是并肩安静走着，画面一度出现若有似无的噪声。
‘谢谢你，智久先生。’
“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关于被跟踪。”
‘怎么开始我不清楚，应该是有征兆的！但等我发现的时候生活已经被那刺穿了。’
梨纱咬著下唇，无助得像飘在半空的泡沫。‘大概一个月前吧，是我到博客来上班以前的
事了。那时我还在京站美食街担任服务员，每天一早从海山站搭捷运到台北车站上班，工
作内容跟现在大同小异，只是多了必需立即性处理的现场问题。环境却相对复杂，总是营
业时间一到，电扶梯就像生产线一样送来一个又一个的罐头人，等着他们转换成等值的收
益。刚开始很难相信，他们到底从事怎样的工作？这时候难道不用上班吗？也太幸福了吧
！这样的想法经常出现，不知不觉竟从羡慕堆叠成忌妒，导致有时候我的态度不是很妥当
，还因为这样被投诉过几次。
智久先生不觉得吗？！大家都拼命在为了生活，凭什么有的人就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
使用别人的努力！真是太令人生气了。’
“或许吧，但那和跟踪狂之间的关系是？”我想这种事情应该不能一概而论，要是深
入讨论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嗯，虽然如此我还是很认真工作。七点起床，梳洗后八点出门，八点四十左右出现
在京站服务台。该上班的时间没有一次请假，我觉得这样已经很对得起自己和这份工作。
但某天中午，我因为前一天太晚睡不自觉打了个非常深的呵欠，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相机
快门的声响。喀擦！干脆俐落的一声。我以为又是有人要拍下我失态的瞬间，以偷懒为理
由向主管投诉。
我瞬间挺直身子，撑出标准微笑笔直看着前方。以为这么做对方就会悻悻然走掉，但
那声音一直在耳朵听得见的地方响起。一次三声，隔了几秒又三声。智久先生平常逛百货
吗？那种地方的美食街在用餐时间是非常吵杂的。’
“偶尔会，的确不是一个舒适的地方。”跟加奈在一起的时候想不出要吃什么总会到
百货的美食街解决，她觉得种类很多很方便，我倒觉得不怎么划算。
‘就是说啊，人多位置又挤，还得被迫跟不认识的人并桌…’
“嗯，所以是那跟踪狂在拍妳？”再不导回来话题又要偏掉了。我什么时候开始用跟
踪狂这个词的？
‘我也不确定，毕竟在那种场合有人拍照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虽然现在的数位相机
或手机理论上应该没有快门声才对，但还是会有比较专业的摄影用单眼，为了保有感动而
特地留下那个。
但重点是我一直忘不掉！忘不掉那具有针对性和侵略性的声音！就像脑袋里有一把锐
利的剪刀，一段一段裁切着我所有的神经和血管。感觉非常晕眩不舒服，还因为这样请了
半天的假回家休息。’
“所以妳有没有看到对方的长相？”
‘没有…’梨纱摇摇头。
“那怎么能确定…”
‘从那次之后快门声就会不定时出现！’梨纱打断我的疑惑，选择直接回答。‘路上
，捷运上，车站，美食街。突然响起，一次三声，三声之后又三声。但只要我一回头声音
就停止，什么可疑的人也没有。就这样经过好一段日子，我没有报警，就算警察来了也不
知道要怎么解释。‘嘿！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偷拍我，用有快门声的相机，但我什么人也没
看到。’如果这么说有用的话，我想艺人应该就不用担心狗仔了。也因为怕他们操心所以
没跟家人提起，但我真的无法忍耐了，下定决心换了工作，最后才会到博客来应征。’
中华路上有行人专属的空间，从这里开始只要直走就会到达西门町。那里人群不少，
应该可以顺利甩开跟踪狂。梨纱十指交扣著，垂放在腰部左右的位置，深呼吸稳定情绪。
我没有说话，尽量配合她的速度移动脚步。
‘虽然离住的地方更远了，但那只不过是随时可以更换的套房，地点在哪里其实都没
关系。原本想说先适应一阵子，再搬到离公司比较近的地方就好。没想到两天前，就是在
电梯遇见智久先生那次，我终于看见了他的真面目。’
“很丑吗？”看梨纱的表情我想对方应该很骇人。
‘那一点也不重要好吗！’梨纱有点气愤地抬起头拍了我的手臂，但表情总算放松不
少。‘已经消失一个礼拜了，以为一切都没有问题，但前天我在捷运车厢又听见了那样的
声音。因为是一大早，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沉默著，只有捷运本身发出呜咽的低鸣。而就
在那其中长出了突兀的快门声，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
这次我受够了，都特地换了公司，千里迢迢早起上班，牺牲了睡眠和金钱的怒气让我
的情绪僵硬起来。我先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决定在下一站忠孝新生下车，跟着人潮慢慢
出了捷运站，往华山的广场走去。现在想起来真是太冲动了，那里人少又空旷，平常日根
本没什么店家营业。但我完全没考虑那么多，满脑子只想揍他几拳。’
“妳是认真的吗？”我用手平放在梨纱的头顶，比对过来只到我的腋下附近。
‘气疯了嘛！反正我就是维持正常的速度走着，来到华山门口的广场，假装要经过那
到更里面的地方。当我走到草地中央猛然回头！就看见一位绑着马尾的男人，手里捧著昂
贵的单眼相机，镜头正对着路边的消防栓。’
“真的很丑吗？”
‘还可以，看得出非常有钱。但那还是不需要特别强调好吗！’梨纱瞪了我一眼。‘
诡异的是他的镜头离消防栓非常近，近到就像要拍下消防栓的毛细孔一样。’
“这倒是，艺术家的想法我怎么也无法参透。”
‘不是那样的！感觉就是本来要拍我，在察觉我要回头的瞬间才随便找个什么当目标
。一定是这样！’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上前跟他理论啊，一股脑地讲了一堆。从美食街啦，跟踪啦，偷拍啦什么
的都骂了一遍，有没有依照发生的顺序我也忘记了，总之骂得他毫无回嘴的余地。’
“他的反应是？”
‘一脸茫然…’
“我想也是，华山那边本来有事没事就会有一些没钱剪头发的文青或艺术家，只因为
一台单眼就认定对方是跟踪狂会不会太唐突？”
‘我那时发泄完有一刹那也是这么想，所以在揍他肚子两拳后我就赶快跑回捷运站了
。’
“听起来结局很完美啊，怎么现在又？”
‘昨天上班的确一路平安，吃了早餐还发现原来智久先生有出版过书而惊讶了一下，
虽然称不上什么好消息，但也是枯燥生活中的小小亮点。’
“抱歉喔，知道我出版过书的确不算好消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关键确实是智久先生的书。’
“我的书？”最近它好像惹上不少事。
‘我不是说过因为好奇而上网查了一下智久先生的书吗。但资料实在太少了，所以打
算使用以图找图的方式，把书的封面上传到网页搜寻，不过结果还是什么也查不到。’
“因为一点也不有名啊！应该没多少人看过吧。”胸口微微一闷。
‘我以为是系统的错，就试把自己的照片上传到网页，没想到在一连串图片的连结中
，发现一张我和一位陌生男人的合照。就是前天绑着马尾的男人，背景是蓝天和花海，穿
著京站服务员制服的我被他搂在怀里，脸上挂著标准的微笑。我感到害怕，但还是鼓起勇
气点进去，发现那是一个假脸书的位址，帐号跟名称都不叫梨纱，但里面满满是我和绑着
马尾的男人出游的合成照！’
(待续...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3076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