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一栋独立两层楼的老旧民宅,房东是一位台大政治所的博士后研究,我们都叫
他高哥。没为什么,单纯因为他姓高。听说这房子是高爷爷的,但不知为什么高爷爷在临
终前将房子过户给高哥而不是自己的儿子高爸。细节没多问,反正也没什么非得弄清楚的
必要。
整个一楼是高哥的游憩空间,里头摆了大沙发大电视和大床,高哥下班后会到这里耗
掉一整个晚上。约莫半夜时离开,回到与高爸高妈同住的家中睡觉。没什么特别的情况并
不会过夜。
二楼隔成三间雅房,每间约两到三坪的空间。一张木纹贴皮单人床、布质拼装衣橱,
加上书桌跟矮柜,这就是我房里的全部。原本是当时仓促北上,暂时找的落脚之处,以为
半年左右就有能力搬到好一点的套房,没想到默默住了快三年,即将迈入第四个年头。
以前都还过得去,现在少了加奈,应该更没问题。
客厅是暗的,看来高哥已经回去,我直接上楼走进自已的房间。
不急着开灯,我靠在门后凝视前方发呆。
房里充斥刺骨的寒意,廉价挂钟贫瘠的声音回荡在黑暗,路灯用尽力气想要闯进来,
却在帘幕后方宣告放弃。对它来说这里还太深了吧。眼睛能看到的仅有少部分轮廓,桌脚
、椅背,桌上的笔架和月历,还有半台笔记型电脑。然后是堆在窗边,从地板叠到天花板
的几个纸箱。
里头装满了书。
我写的书。
想到这意识就像失足的登山客不停下坠,被尖锐的岩石割伤。呼吸声逐渐清晰,手指
一松,装着鸡蛋糕的纸袋掉落地板发出闷响。本想弯腰去捡,因为太暗而将纸袋踢向了前
方。纸袋里滚出了一颗暗红色的心脏,缭绕着诡谲的喘息,在窗外铁灰的光下孱弱跳动。
膨胀…收缩…膨胀…收缩…
坐在地板上,身边拆封的纸箱散发出新书特有的气味,那使我想到天桥下的回收场。
随便抽出一本,仔细抚摸光滑的包膜,指尖实际走过每条边线棱角,用指腹按压浮凸的书
名。
不行,第一次见面的狂喜已经不知道掉进哪段时间的凹洞,剩下沉甸甸的空气反复拍
打着胃壁。我想能看到自己的创作被印制成册,贴上条码摆在实体书店的白亮灯管下,那
种兴奋除了爽不需要多余的形容。当接到出版社的通知,我真的觉得自己好像征服了全世
界,涌出沸腾的泪,烫过脸颊摔落在地。
接着就是在自我感觉良好极度膨胀之下,做出的一连串决定。从正在攻读的研究所休
学,申请当兵流了十一个月的口水,没料到的是脑浆也在同时被彻底清空。幸好梦想和热
血守护着心的最底层,退伍后毅然决然直冲台北,满怀憧憬地展开梦寐以求的大文豪成名
之路。
然后就像深秋的庭院落叶被尘埃覆蓋,难以想像曾经翠绿的脉络。
首刷三千本,有三分之二躺在我的面前。
销量奇差,版税放个屁就没了。向出版社提出附赠签名照促销的方案也被驳回,责任
编辑田冈先生在一通要我别灰心的电话后完全联络不上,像被撕票了一样。除此之外我什
么也不记得了。
有一段时间我极度渴求文字,发了疯似从天亮写到天亮。到市立图书馆善用人民的纳
税钱,三餐都在超商解决,有时候直接省略跳过。对着电脑不断呕出黏稠的字句,煮成梦
的柏油铺满一地。直到响起了晚安曲才将一罐罐空了的保特瓶装满水,回家继续战斗。
这样的日子异常丰盛,抽离时光躲进自己的故事,放任它宣泄成长。我不过是个媒介
,让那些字通过的管子罢了。大量而壅塞的水柱。
直到加奈研究所毕业来台北工作以前,我一直复印着这样的生活。跟日光灯比起来,
太阳刺眼的色泽就像方便面里的软罐肉块,混淆了记忆的味觉。我们并没有选择住在一起,
因为我需要单独的空间。创作本来就是一种过于私人的挖掘工程,依我的能力只能独力完
成。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加奈看见深陷那泥沼而几乎窒息的狼狈样。
那年初冬的某个周末,我跟往常一样与加奈见面。在百货公司地下街用过晚餐,搭电
梯从最高层往下逛。夜深之后便搭捷运回到她的住所过夜,跟前几个星期的周末没什么两
样。
大概接近午夜左右,加奈已经睡了,我坐在她身边靠着床头看书。忽然一股没来由的
疲倦海啸般袭来,我放下书关灯躺平却一直处于非常浅眠的状态。肌肉酸软刺痛,全身像
被人悬空横挂在烈日下曝晒,在那上面摆了很重的东西一样。
忍着痛进入游离,醒来时天已经亮了。身体的异样感消失无踪,连记忆都没有残留。
加奈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化妆,我抓起身旁的手机,九点半,就假日来说起床的时间还太早
。
“妳要出门?”我问。
‘嗯,有个早午餐buffet的约,我不是有提过。’
“好像有吧。”老实说没什么印象。
我将被子拉到脖子以上,看向正在涂眼线的她,想着该怎么打发这一天。
‘再睡一下吧,周末你不是可以不用写东西?’
“嗯,不过好像不困了。”我闭了闭眼睛,睡意之类的越来越稀薄。“什么时候回来
?晚餐要一起吗?”
‘一整天吧。’加奈摇摇头。‘晚上要跟公司的人聚餐,泰式料理吃到饱。’
“这么开心?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吗?”
她微笑,关上粉饼盒放进包包,起身穿上MANGO的棉质连帽外套。‘先走囉,掰。’
加奈的笑容好轻,像被风扬起的蒲空英,软软绵绵的自在。门被关上,我将双手枕在
脑后,窗外有薄脆的阳光,听得见细微的鸟叫。那声音小心翼翼,像寓言里为了喝水而被
乌鸦衔进瓶子里的石头,一颗颗掉在我的心中。
好像该找份工作了吧。
我将书当成扑克牌一本本叠成塔状,但就连第一层的四个三角型怎么也完成不了。总
是这样,好像走在一条没有门的狭长走廊,一直前进但哪里也无法到达。
瘫在床脚,从地板的纸袋抓出最后一颗鸡蛋糕。这次是肝脏。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把
鸡蛋糕做成内脏的形状,而且为什么非得是草莓口味的不可。将纸袋揉成一团丢向垃圾桶
,力道跟角度都很完美却没丢进,我忘了上头还有盖子。起身将箱子推回角落,取出的书
随便堆在旁边。挂钟走过凌晨两点,该睡了明天还得上班。毕竟分手什么的,对这个世界
来说都毫无意义。改变的只有我和加奈罢了。
也或许,她早就睡了。
(待续...https://www.popo.tw/books/631897/articles/72816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