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一个美满的家庭,父亲是个公务员,母亲是称职的家庭主妇。我是家里的
独生子,理所当然地受到宠爱。八岁那年,父亲因为外遇的缘故与母亲离婚,将
监护权让给母亲后,与外遇对象组成了新家庭。
母亲于一年多之后再婚,于是我多了新爸爸,我以为我又可以过著拥有双亲的正
常生活,可以不用受同学的嘲笑。只可惜新爸爸不喜欢我,最可恶的是母亲在新
爸爸与我之间选择向新爸爸妥协,放弃了我这位独子。过没多久,他们将我载到
一位远亲家里,母亲轻吻了我的额头说:“孩子,每个人生下来都会有他的命运,
做妈妈的我很抱歉不能和你一同承担你的命运,从今以后你就要好好的面对你的
人生。你要学会体验挫折,学会在跌倒时如何站起来,学会别再像个小孩子一样
哭泣。”之后她便起身远走,离去时没回头,我静静看着她最后的身影走上了车,
从此未再见面。
我在想,离去前她对我说的话是否是真心的?爸妈真的爱我吗?怎么我感觉我是
个所有人都不要的拖油瓶,于是在亲人之间像个人球被丢来丢去。我的身分证上
原来母亲的字段改为“殁”,父亲字段则是领养我的远亲姓名。因为在领养初他
已年迈,一年不到他便撒手人寰,我成了名符其实的孤儿。
在社会局的安排之下我进了一所孤儿院,在孤儿院的大家庭里,我又感受到家的
感觉,孤儿院的老师、那里同是孤儿的朋友,因为彼此关心,尽管没有任何血缘
关系,我们仍像家人般生活着。
十三岁那年,一对夫妇领养了我,我以为就此得以过著幸福的正常家庭生活。他
们是一对靠捡破烂维生的老夫妻,原本经济状况还勉强可以过日子,在领养我之
后变得更难以承担家计。十八岁那年,母亲因长期过劳身体不堪负荷而生了重
病,过了不久便离开人世。
父亲在那之后因而变得忧郁,每天饮酒浇愁,那时起他的个性变得非常暴躁。他
总是对我说领养我这个拖油瓶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两年后,他也因肝癌末期
而带着愤怒去逝。到头来,我还是没人要的小孩。
那时我已经成年,有能力靠自己生活。我靠着半工半读完成了大学与研究所学
业,最后靠着自己的努力找到了薪水优渥的工作并将所有就学贷款还清。
在工作时我与前女友认识并开始交往,她曾是我生命中唯一的支柱。第一次,我
将自己受尽风雨摧残的脆弱之心完全托付给她,以为从此就得以幸福快乐。两年
前,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我们,因对方世家显赫,他们看不起孤身的我。最后,
她也在家人与我之间选择向家人妥协,将我推回孤单的一人世界。一年之后,她
与一位律师结婚,组成了幸福的家庭。失去家庭的我依然是一个人,勉强笑着给
她最后的祝福。
同期间,我发现了合成希望水晶石的方法与痛苦发电的秘密,于是开了痛苦电力
公司。一夕之间我成了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却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这世界上没有人会给我爱,我曾爱过的人往往变成了我所憎恨的人,所以我发
誓,不再对任何人献上我最真诚的心,也绝不会再对这冷淡的世界留下任何一滴
泪。
*
“说完了这些之后感觉如何?”
“还好。”我望着天花板,按在胸口的吸收器无任何充电反映。
“嗯,我也觉得还好。”隐约可以听见张医师在说完话后叹了气。
我从躺椅起身望着他,接着说:“这一次开的镇定剂应该够我吃一个月了吧!”
张医师沉默了半响,空气中只剩天花板电扇的运转声。我无聊地望向窗外,最后
一丝晚霞已默默退去色泽,披上了纯黑的夜色。云多,无月光。
“之前你曾提到头会不定时地感到疼痛,我认为这一次你来,还是帮安排个全面
性的检查好了。若能发现除了精神以外的一些问题,或许也就能找到改善头痛的
方法,而不用一直服用镇痛药与镇定剂,这对你的健康也有帮助。”他望着电脑
说。
“也好。”我点了头。
“到楼下,我已安排好护士人员准备帮你做脑波检测与断层扫描了。”
“恩,谢谢张医师。”我再次对他点了头后站起身,走向门口。
“陈天赐。”他叫住我,但是眼神没望向我,只是低着头说:“我真的希望,有
一天你会真诚地把你真实过去都告诉我,不要怕说出来会心痛,因为身为医师的
我会一直在身边陪着你,和你一起去淋这场本该去拥抱的暴雨。你说的那些你所
恨的人,或许只是你用一段故事来说服自己真的恨他们,好用来锁住自己的眼泪。”
他抬起头对着我释怀地笑。
“因为倔强的你或许只是不想承认,到现在你还深爱着他们的事实。”
他的笑容仿佛看穿了连我都不愿看穿的心事,我的呼吸与心跳变得急促,一阵酸
楚又刺痛的感觉在胸口翻搅。我咬紧牙,握紧了拳头,转头对着张医师点头轻声
说:“先这样了,改天见。”
张医师对不起,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我真实的过去。
走出诊间,我的呼吸变得异常炙热,那些暴雨似乎离我很近。
“拜托,别在这个时候发作呀!”我轻声碎念,害怕被听见,用手不断抚胸希望
能让情绪快点平息下来。绝望的是吸收器不在手上,而我不想再冲进诊间借用张
医师的吸收器,不管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看来只能先去其他店家付钱借吸收器
了。
我从候诊区快步走往电梯口,殊不知一位小男孩单手撑著拐杖从左侧边廊道探出
头来,闪避不及的我左手和他的头擦撞,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好在那孩子并没有跌倒,只是晃了一下,那一撞却也把他身上的一件物品给拍落
在地。他用未撑拐杖的手按著头上被我撞到的部位:“叔叔,好痛喔!”
“对不起,有怎样吗?”我赶紧起身察看他头上被我撞过的地方,好在没有伤口,
顶多只会形成一小片瘀青。但夹带着恐惧又焦急的情绪之下我根本没太多时间好
好跟他道歉,于是我捡起被撞落的盘状黑色物品准备起身时……
“吸收器?你的吗?”我讶异地着手上的黑色圆盘。
“嗯,我常用到。”他揉揉自己的头,眼角还泛著泪滴,肯定是被我给撞疼的原
故。
一个小孩竟然会用到这种东西?他肯定受过不少折磨。
“这个吸收器现在能不能借叔叔用一下?叔叔会付钱给你的。”我不断喘着气对
他说,快要失去理智。
“没关系,不用给我钱,这是医院配给我的吸收器,健保有给付痛苦吸收费。”
“谢谢!”虽然感到胸闷但我还是撑著笑容跟他道谢,背后已渗出整片冷汗。像
是忍耐著拉肚子的痛楚许久才终于到达了厕所里,我将吸收器按在心窝处好让痛
苦彻底解放。
“叔叔你是有什么痛苦吗?需要用到吸收器。”他端详着我。
“我气喘。”我喘着气说。
“吸收器能治疗气喘?医生没跟我说过耶!”
“当然,这是新功能。”虽然痛苦已慢慢减少,不过刚才所忍住的太多恐惧与痛
苦已经让我有点神智不清。
我盘坐在地,专心让痛苦被带走,那小男孩很识相地不说话,只是撑著拐杖伫立
著在一旁陪我,看来也能够体会到精神上的痛苦。约莫一分钟,呼吸不再急促,
头顶也不再像是被绳子勒住般紧蹦,我深吸一口气后缓缓起身。
“谢谢你!小弟弟你几岁啊?”我将吸收器递给他,。
“八岁。”他左手没拿稳吸收器又再次掉落地上。
于是我赶紧弯下腰帮他捡拾:“不好意思,叔叔没拿好。”
“是我的问题啦!我是个渐冻人,左手已经没什么力气抓东西了。”
渐冻人?我仔细观察他那需靠拐杖撑住的右脚脚踝,穿着医院发的室内拖鞋,未
缠任何纱布,原来不是骨折,而是无力行走。他身着医院发的宽松衣服,看来是
在已经这里住院而非来挂号看病的。
据我所知渐冻人是因为运动神经失去正常功能致,使肌肉无力或无法收缩而造成
行动瘫痪。初期只是手脚没力造成行动不便,随着病情慢慢恶化,四肢开始慢慢
失去行动力,到了末期连吞咽与正常呼吸都有困难,最后失去了所有对身体的掌
控力。届时,自由的意识会被永远禁锢在如监牢般的躯壳之中,孤独等待死亡。
这种疾病几乎无法被治愈,若得了这种病每日肯定活在恐惧之中,难怪需要吸收
器。
“好好喔!叔叔,你只是得了气喘。”他用充满哀怨的羡慕眼神望向我,一时之
间我也尴尬的不知如何安慰他,天真的他还真相信我方才说的话。
“没关系,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连痛苦吸收器这种奇蹟般的科技都可以被发明。
过了不久,肯定会发明治愈渐冻人的方法的。”我尴尬地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惊喜地说:“真的吗?”随后像雨后彩虹般笑了开来。
若是我得了这种疾病,凭我强大的科学知识与冰冷的理性来分析,我会很明白我
几乎不可能会好起来。所以我肯定会问自己:“若是治愈的技术还没被发明我就
先死了怎么办?”看来我这拥有千万烦恼的大人,已习惯在绝望的思绪里麻木地
活着,却浑然不知。
因为绝望到底,才不会有更绝望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