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之间,半梦半醒。
李杰感到自己浮上半空,摇摇晃晃,悠悠荡荡,
在某种引力的牵扯之下,身不由己飘到了某个地方。
居高临下,观看一切。
那里的景色模糊,像罩了层雾,但人物鲜明,无比清晰。
一个穿着黑衬衫、黑长裤、黑皮鞋的高大壮男戴着墨镜,杀气腾腾,如临大敌,
巨灵神般隔挡在王嫂与来人之间,阻止对方更进一步。
这就是西罗的哥哥吧?散发出来的感觉有点类似。李杰心中有数。
王嫂倒是一脸淡定,身上还是那袭华服,艳光四射。
只是每道光都冷酷冰寒,利如刀锋,锐若箭矢,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其贯穿,
令李杰不敢太过接近。
不速之客是个垂头丧气的微胖男人。不对,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像断线木偶般坠著脑袋。
男人冷笑,抖动肩膀,让李杰得以瞄到他口鼻与下颚的轮廓。
没有错!是查理!李杰大吃一惊,心神激荡。
王嫂不动声色,气势陡升,光芒更盛,形同刺猬。
一部分的尖刺有如孔雀开屏,“恰巧”遮盖住了李杰的位置与存在感,
却并不妨碍李杰继续窥视。
李杰心头怦然悸动。被王嫂察觉自己在偷看偷听了吗?
但苦于骑虎难下,又不知道该如何抽身,李杰也只能这样待着。
“擅闯私人重地,有何贵干?”
王嫂对查理说,摆了摆手,示意酷罗不用咄咄逼人,可以先行让开。
酷罗心不甘情不愿的退到一旁,但肢体语言显然并未放下警戒。
“无事不登三宝殿囉。”查理皮笑肉不笑的说:
“在下有失‘礼节’,冒昧来访,稍嫌唐突。
但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王嫂宽宥饶恕。
或者让黑袍先谈正事,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又是黑袍?李杰留心。
听出了礼节与李杰谐音,但王嫂只是轻哼一声,兀自又说:
“就算我要追究责任,难道你又会听凭发落,甘领刑罚?”
“王嫂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严惩不怠。
可黑袍最怕的就是皮肉痛了,还请王嫂网开一面,别与小辈计较。”
查理表情僵硬,黑袍语调流露出的嬉皮笑脸却分毫不减。
“所以才用这孩子的肉身吗?还能顺便当成人质,真是卑鄙!”王嫂眼神犀利如电。
即使已经失去意识,查理的身体依然反射性的畏缩颤栗。
鸠占鹊巢的黑袍加强控制,压下了宿主这股求生本能般的原始恐惧,
驱动唇舌接着又说:
“办大事不拘小节囉。何况也是真的有拿到委托啊。
放掉到口的肥肉是我不察,但妳们也不能不讲道理。是时候物归原主了吧?”
“那你可慢了一步。那孩子已经断根斩缘,不属于人界管辖。
你拿到的委托不过是无效契约。”王嫂将脸微微扬起。
“断根斩缘?这么快?”黑袍在某处皱眉歪头,佯装诧异,随即失笑摇首:
“王嫂啊,妳这招虚张声势用的不太好呢。
脱胎换骨需要时间,怎么算妳们都来不及啊。”
“来不及从里到外脱胎换骨,也能先改头换面做点应急处理。
总而言之,现在双方权力均等,不上不下,你想要人,只能硬抢。
但若真的杠上,实力可不是伯仲之间,光是酷罗就够你好看。”王嫂顿顿又说:
“说到酷罗,咱们的猛将出任务时,似乎吃了你一顿排头,应该会很乐意讨回来吧?
干扰铺子的私事是你不对在先,但咱们没必要为难特使,也不想被旁支末节纠缠上身。
何不卖店里一点薄面,到此为止?”
“我知道打狗也是要看主人。就怕他们已经成了无主野犬。”
呆滞无神的查理从牙缝中挤出戏谑。
黑袍当然明白人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份道理,也深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外交规矩,
但是事关翼族颜面,这口气就算要吞,也不能现在咽下,多争几句是免不了的。
何况他有强烈直觉,这绝对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芝麻小事。
否则那个女孩不会这么受到重视,就连在谈判之中,王嫂都还要对她的灵识分神保护。
就算人类的鼻腔不够敏感,黑袍也没有忽略空气里能量频率的微薄异味。
尽管受到了王嫂极为刻意的层层障蔽。
他可是曾经挟持李杰好一段路,怎么可能分辨不出?
这可是一个驻地监察官应有的基础本领。
李杰已经能够魂魄出窍,离体神游,证明王嫂所言不虚。
现在两边的“监护权”是五五波,半斤八两各占一半,
而且暂时对等的情势很快就会被打破。
李杰的“归属性”将不断往王嫂那边偏移。
没办法,是自己的错。不但高估了这胖子的利用价值,还低估了王嫂的应变能力。
酷罗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性情,说话做事都不会拐歪抹角,
但王嫂这主事者的脑筋可是动得飞快。真不愧是能替魔女掌管事务的活体工具。
酷罗闻言,喉中低吼,却又被王嫂的手势阻止。
“那么真是遗憾。如你所见,老身尚在。”王嫂不卑不亢。
“妳才不是饲主,只是区区魔婢。和那两条丧家犬一样,不过是魔女豢养的狗腿子。
说不定你们全都被魔女遗弃了。”黑袍透过查理,发出试探性的挑衅。
“我不过是老眼昏花,你却根本就瞎了鸟眼!
看看你的周遭,这里全是主人的智慧和财产。
魔力充盈到让我只要起心动念,就能瞬间将你化为乌有。
无论你的真身有多遥远也不例外。而且你是自投罗网,怪不得谁。
我也不受鸟兽之间的协议规范,绝无触犯契约之虞。”王嫂瞪眼,霸气勃发。
就算黑袍目前处于万里之遥,只要他的任何部分有在店里,
只要意志和肉体还有一丝联系,王嫂就能追本溯源逆向寻迹,隔空猛袭将其歼毙。
店铺尊严不容侵犯,惹恼她的唯一下场,就是形神俱灭。
虽然为了酷罗西罗,王嫂始终不愿走到这步。
即使若由王嫂出手,便不算违背两族协议,这样的行为也可能会引来非难,
让这两个“前科累累”又“恶名昭彰”的毛孩子再遭诟病。
他们背负的污点已经够多,不需要再徒增莫须有的罪名。
还轮不到自己强行出头,但酷罗已经磨拳擦掌,蓄势待发,只等王嫂一声令下。
查理的肉身哗啦失禁,屎尿齐流,抽搐不已的唇角溢出白沫。
“别激动嘛,小心把这胖子给吓死了。要干掉我,还得先过了他这关才行。
哪怕妳们弹弹手指就能让他灰飞烟灭。弄得到处臭哄哄的,不恶心吗?
既然是敞开大门做生意地方,就算不卖吃的也得顾卫生啊。”
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就是有这个好处。
黑袍有恃无恐,强制查理的声带与舌头继续听命,发出嘲讽:
“这里魔力很多是没有错,压得我都快喘不过气,
就连最得意的傀儡术也使不出大动作。但这些东西究竟是财产……还是遗产?”
“王嫂……”酷罗脸颊因强自压抑的战意而弹跳抖动,额上怒火中烧的青筋也纷纷暴露。
这不知死活的王八鸟蛋,竟敢污蔑主人已经凶多吉少!
“退下!多事!”王嫂出言喝止,厉声提醒。
酷罗带有兽族身分,不能随便和黑袍以命相搏,就连只是“切磋切磋”,
也都得要有正当理由。为了捍卫应有权益顶撞特使,甚至不得不出手格杀是一回事,
但若酷罗一时冲动,自做主张,可无论如何站不住脚,就连王嫂也保他不住。
要是酷罗惹了麻烦,尤其是杀身之祸,西罗肯定也不会袖手旁观,
为了兄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店里绝不能少了这两个重要战力。
酷罗喉头鼓震,咽呜咆啸,背抵墙壁,试图冷静。理智与兽性天人交战。
王嫂目光如霜,凝视查理。恶臭消散一空,秽物无影无踪。
查理的裤子也洁净如新,有若经过彻底清洗。
“谈正经事,我们欢迎。耍嘴皮子,恕不奉陪。招待不周,慢走不送。”
王嫂下起了逐客令。她没有把握酷罗还能忍耐多久。必要的话得把黑袍驱逐出境。
尽管这样对待堂堂翼族特使可能不够严谨,但总比搞出血案要好得多。
只要一日还有合约与身份护体,黑袍的血肉就一日不是酷罗獠牙能随便刺穿的东西。
当然黑袍本身也是心知肚明。
看出王嫂有所顾忌的大胆黑袍,当然是死皮赖脸也不想走。
至少在弄假成真玩火自焚之前要多留一会儿。
“我想要人,只能硬抢?这可是妳说的喔?算不算话?”
黑袍不着痕迹的丢出圈套,埋下伏笔。
无功而返不是他的风格,特地到这么危险的地方白跑一趟也说不过去,
总得带回点成绩才行。
“一诺千金,言出必行。你大可试试运气。别说老太婆没先警告,
被魔女亲授的怒火焚身可不好受。那可不是炼狱烈焰所能比拟。”
王嫂周身缭绕强大脉压,源源不绝的魔力波涛汹涌。
“王嫂啊,何必呢?年纪一大把了,还是这股火爆脾气。小心折断老骨头啊。”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黑袍胸中一窒。
差不多了,不过还能在口头上吃点豆腐。该胡闹到什么程度他自有分寸。
“凭你?恐怕没这本事。”王嫂凛然无惧。
酷罗化为原形,利爪在地板上刨出石屑。
本能压倒理智,略胜一筹,只是还没有完全盖过。
李杰讶异著巨硕黑犬的夸张体型。
西罗的大小已经很惊人了,但是酷罗的真身尺码,
至少比西罗还要再大上两号。光是尾巴就明显长了一截。
野兽的气味和压迫感也更加浓烈。
“也罢,这是妳的地盘,就给妳几分面子。我也只是来代客讨人,没必要玩过头。
我族中人,总是得惦记着爱惜羽毛嘛。”眼看酷罗就要扑上,黑袍知道该打退堂鼓了。
“那么老太婆便不计较你的口无遮拦。本店主子与你家大王,
好歹算是相识一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方才旧帐一笔勾销。
但若再次不知分寸,可少不了吃点苦头。”王嫂攀亲带故,给双方都搬了台阶。
黑袍沉默几秒,终于将神识抽离查理躯体,留下噗通倒地的瘫软肉身。
酷罗耸直矗立的皮毛也安分下来。
“请小姐回去休息。”王嫂语毕。李杰如遭狂风刮卷,被急速吸向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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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贵大饭店的总统套房。白衣男子呷著红酒,举手投足都是优越。
或许还有几分装模作样的故显高雅。
但即使是刻意为之的矫情孤傲,这样的形象也很适合他。
他坐卧在加大型的躺椅上头,面对落地玻璃眺望远景。
惬意翘著的二郎腿不时轻晃。肩膀上头,停著一只乌黑渡鸦。
标本似的渡鸦目光呆滞,痴立不动,有若泥雕木塑。
麻木了近一小时的眼珠忽然眨动,恢复灵光。渡鸦振翅一跳,落地时已成了人形。
黑袍蹲踞在地,气喘嘘嘘。
“终于回来了啊。要不是看在房间不错,我才不要当你保姆。
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变蔡康永了。”白衣男温文儒雅的扬起嘴角:
“看你累成这样。叫我过来,不只是帮你护法这么简单吧?”
脸色苍白的黑袍刚要开口,就不由自主剧烈咳嗽。发青的双唇呛出一滩腥甜鲜血。
魔女的店铺是雷池禁地,没有谁可以直捣黄龙不付代价。
残余魔力的汹涌暗劲,尚在元神中翻搅难平。荆棘似的鞭笞甚至波及肉体。
而且每条藤蔓都长满倒钩。凌迟般的酷刑蹂躏,至少还要好一会儿才停。
不过只受这样的内伤算赚到了。起码没有创筋损骨,动摇根基。
三百多年的修行是保住了,疗养一阵就能完全康复。幸好王嫂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说是捡回一命也不为过。
当然也要归功于自己天资聪颖,练功扎实,所以底子相较同辈格外深厚,
比起某些好吃懒做的五百岁傻鸟也毫不逊色,甚至还大幅领先。
新生代中,能和自己并驾齐驱的菁英份子,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位了吧。
虽然这家伙比较喜欢保持低调,不过彼此惺惺相惜的心情是一样的。
浸淫在惊险余韵与成就感中的黑袍促狭咧嘴,伸手抹去唇边的殷红血迹:
“你这身纯白西装,比较像包伟铭吧?”
“这趟旅行不太好受?”白衣男耸肩微笑,对黑袍的看法不予置评。
他总是对任何说法都保持距离,客观审视。至少表面上永远这样。
先入为主可是传讯者的大忌。
“是挺折腾的。”黑袍承认吃了苦头,话锋一转:“但我可不是无缘无故自讨苦吃。”
“有什么话要我顺道带回去吗?”
白衣男语调慵懒,没有表现出太多兴趣,但也并非全不在意。否则他根本就不会问。
他很了解黑袍这个恃才傲物又恃宠而骄的狂妄新锐。
黑袍从不平白吃亏,每次出击定有收获。
但话说回来,自己的态度之差也是榜上有名,而且还名列前茅,常被暗中批评目无尊长。
没办法,老屁股们都喜欢听阿谀奉承和被拍马屁,自己又偏偏讲不出违心之论。
没道理要聪明人去吹捧笨蛋。随便那些庸碌之徒要怎么说。
没有任何流言蜚语,可以逃过他的讯息网络。他擅长将所有的风吹草动都尽收耳目。
但没必要特地过滤筛选,去芜存菁,只要一股脑都往上丢就好。
替上级淘汰废话和下判断,并不属于联络官的职责范围。
俗话说得好,箭射出头鸟。那些阡陌交错,牵一发动全身的分析结果,
还是收在自己脑里就好。然而中庸往往会被误认为是平庸。大智若愚就是这个意思。
“先听我说吧。要不要把话带回去你看着办。”
走向酒车,黑袍替自己倒了一杯香槟。半是压惊镇痛,半是放松庆祝。
“哇喔!我闻到阴谋的味道喔?”
白衣男半开玩笑的挑挑眉毛,话里强调的意思却是一清二楚:
“有件事要讲在前头。渗透情蒐是你的责任,你要怎么做我无权置喙。
不过我这边你也一样。我是信差,只是个负责接收汇报的中继站,少挖洞给我跳。
你怎么禀告,我就怎么转达,加油添醋或断章取义是不行的,
更何况是欺瞒隐匿,知情不报。”
“我知道,你有原则。鼎鼎大名的白哥儿嘛。”黑袍举杯相敬:
“不过白哥儿啊,你不腻吗?这种日子,都他妈能淡出鸟来。
有才华者无法出头,尽是些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蠢蛋管事。”
白哥儿隔空回敬,一饮而尽:
“这就是和平的滋味囉。太平盛世无须英雄,更用不着枭雄。”
“水喝多了,也会想尝点酒。”黑袍又帮白哥儿斟上一杯:
“而且太平归太平,盛世却算不上。再不振作,我族气数将日暮西山。”
“夕阳无限好。”白哥儿轻晃酒液。
“只是近黄昏。”黑袍的语气炙热著无法浇熄的渴望,还有愤慨:
“鹤立鸡群并非荣耀,而是耻辱和窝囊。既然是鹤,就不该待在鸡窝里面。”
“再大的鹤,也赢不了一整群鸡。”白哥儿两手一摊,毫不在意紫红色的酒水洒上地毯。
人类总是用钞票就能打发一切,谁能挥金如土就是大爷。
丰厚的小费和照单赔偿,可以让他们为所欲为。
反正只不过是借花献佛,想要多少现金俯拾即是。
人类嗜财如命,但只要一点法术,就能让他们把身家全掏出来。
再不然到赌场逛两圈玩玩也是一样。虽然能预知胜负的游戏实在无聊。
“那如果是两只鹤呢?”黑袍眼中一亮。
“我是不是不应该再听下去?”白哥儿笑笑,将玻璃杯随手一甩。
轻脆的破裂声令他心旷神怡。
他承认自己有点变态。但每个无法得到满足的灵魂都有点变态。
而黑袍看穿了他的这个弱点。因为黑袍自己也有同样的缺陷。
他们都不是一辈子安分守己的料。尽管现在是乖乖牌的市场还有天下。
但未来呢?这问题很多同胞都能想到,差别只是敢不敢更进一步再想下去。
而黑袍显然已经远远超越了这条安全界线。他不仅盘算,还想实践!
但是实践梦想,最重要的除了实力,还有契机。当然计划与勇气也不可或缺。
不过后两者凭黑袍肯定绰绰有余。
如果黑袍认为是时候了,那或许……只是或许,也真的是时候了。
白哥儿保留在心中十二年的底牌蠢蠢欲动,只等掀开。
他知道黑袍同时找上旧书店和自己绝非巧合。
因为黑袍缺乏最关键的证词,而那个证词就在自己脑里。
问题只有要怎么把这一切连结起来,和能不能打动自己吐露所知,成为共犯。
所以白哥儿没有离开,只是静静躺坐,闭目养神。
如果不合己意的话,当没听到也就是了。
不胜酒力合情合理,睡着时的一切可都做不得准。
黑袍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这个故事,我族都耳熟能详,只差结局要怎么写。很久很久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