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温之不禁埋怨起自己的迟钝。
自从来到庄园后,他一直感到有不对劲的地方,然而直到盂兰盆节这天才清楚明白问题在
哪里。
这是间神社,却是间没有鸟居的神社。
直到昨日看到员工们在庄园前方搭起有着红色柱子的鸟居,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这个
违和处,一问土伯才知道庄园前身的神社鸟居倒了几次,旦这个无神论者自然不认为鸟居
对神社而言有多重要,于是平常庄园并无鸟居,只有在一年几日的开放日会竖起鸟居做做
样子,平时几根赤色柱子则是都收在储藏室里积灰尘。
“鸟居(とりい )”在古时唸作“神明通过之地(通り入る)”,也可以说是将人与神
的世界区分开的大门。鸟居外为人类的世界,鸟居内为神明的居所,传说有神社守护神栖
居之上,会将妖魔鬼怪挡在神社外头。
然而庄园的情况不同。庄园的员工都是妖怪,自然不会任由鸟居将他们挡在外头,早先鸟
居的倾倒或许是他们所为。
既使没有鸟居将无主鬼怪挡在外头,庄园的自有番神秘且紧闭的氛围,仿佛有无形的结界
包围整个庄园,有害的大妖进不来只有弱小的妖怪才能寻隙而入。平时的庄园尽管有淡淡
妖气却仍是有着平和安全的气氛。
盂兰盆节这一天当门口立起橘红色的鸟居,却将庄园原本一体成形的氛围打出个缺口,就
像在结界上开了个大门一样,反而让精魅魍魉有机可趁,所以一立起鸟居后整个庄园的妖
怪员工都显得心浮气躁,夜晚自主守在主屋外的员工多了一倍。
所以这天一早便看到一群无精打采的熊猫眼员工,被旦用纸扇一路巴头才显得清醒些。
回复成神社的庄园一大早便涌入许多来参拜的信徒,随着时间人潮更加汹涌,果然人是喜
欢凑热闹的生物,就算只有开放一天的神社也能一大群携老带幼巴巴赶来。
相对于一大群两眼无神的员工,扮作巫女的大小姐气势很盛。她显出自信的巫女模样,举
手投足都很完美,仿佛她已经当了一辈子的巫女,这让河田看到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这少女真的非常、非常的有气势,甚至比被称为“镰仓巫女”的兰子更像巫女。甚至他看
到当大小姐将手放在客人头上祈福时还发出淡淡白光,这让围在神社外观看的信徒更是对
她更是崇拜。
“大小姐还是有模有样啊!”他往神社里偷看,不自觉地喃喃道。
“大小姐从小就被当成巫女培养了,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却是他的搭档在一旁斜睨他。
对了,搭档。河田将注意力拉回,却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
这天他负责在神社旁的摊位贩卖神前酒以及酒馒头,而他的搭档则是惠子阿姨说了几百遍
要帮他介绍的姪女。
身为一位乌鸦精,这位搭档实在是位大美人。及腰的墨染波浪长发直铺展开来,衬得原本
就白皙的肌肤更白,她上了恰到好处的浓妆,一席大红连身裙包裹着波涛汹涌的胸、双手
可环绕的细腰以及丰满的臀。
美则美矣,就是太熟了,而这位熟女姐姐一看到他便露出看毛头小子的目光对他显得很不
屑,河田不多的自尊心就这么被打击到了,和她站在一起硬是矮了一截。
而且这位熟女姐姐双手抱在胸前露出极度不耐烦的模样,显然被母亲抓回来帮忙她并不情
愿。甚至河田感到她的目光有些神经兮兮的,像是在恐惧什么一样。
她尽管美丽也吸引众多目光,偶尔有参拜者跑来搭讪却被她一个冰冷的眼神冻结,而河田
无精打采的模样也吸引不到客人,于是摊位的生意始终好不起来。
“喂,小男孩,你是阴阳师对吧?”
“我不是小男孩……”他无力地抗议著,想了想问:“我听惠子阿姨,你跑到东京读研究
所很少回来?”
“怎么?妖怪不能读研究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为什么是数学呢?”
“怎么?妖怪不能读数学吗?还是你看不起读数理的女性?”
“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数学不好只会煮菜,所以很好奇为什么你会读数学?”
“逻辑和公式,我喜欢解开问题,以及一切井然有序的知识。”
“呵,那我想你和旦应该很谈的来。”
艳丽的女人烦躁地拨了拨长发:“不要跟我提起他!”
“旦?”
“我讨厌那种不理性的感觉。所以我才从这里离开,我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受到那个人的影
响。”
“什么意思?”河田听不太懂。
她抱着手臂的手紧了紧:“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为什么大家都听旦大人的话?他明明
就只是个人类。”
“旦是管家啊,大家当然都听他的话,那有什么不对的?”
“你真是笨蛋,迟钝的家伙,难怪你说你数理不好!你这家伙有带脑子来吗?”她忍不住
一连串骂出来,河田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女人果然如传闻般牙尖嘴利让人难以对
抗。
她的声音高了引起附近参拜者的目光,于是抿嘴将情绪整好压低声音续道:“你难道不觉
得旦大人有种引人迷惑的气质?会让妖怪缺少理性和自主?”
她见他无法反驳,得意地盯着他道:“而且,不只有妖怪被他迷得七熏八素,人类也是。
”
河田忍住偏开头的冲动,耳朵却已经整片通红,回想他进庄园的情况,她或许没有说错。
“所以我不想回来的。我讨厌那种不理性的感觉,太讨厌了,可是我自己却没办法控制。
”她紧张地顾盼著,仿佛随时会冒出的管家就像妖魔鬼怪。
和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一起搭档真的很麻烦,尤其一说到理性和逻辑河田就开始头痛,他
高中的数理真的就只能用恶梦两字形容。
“你想太多了啦。”河田试着安抚她:“长得太好看的人总会让人感到压迫,这是很正常
的。”
“不是那样……你才想的太少!招子放亮些!这么笨都不动大脑迟早会笨死你这家伙的!
”
“翡翠,什么想的太少?”两个人压低声音斗嘴间,旦已经在摊位前站定,对着惨淡的生
意皱眉。
“旦、旦、旦大人……”名为翡翠的女人顿时失去原本灼灼逼人的气势,像是被水泼熄的
火焰般还冒着烟。
“嗯,基于不能够浪费食物的原则,如果到晚上收摊时这一整桌的酒馒头和那几桶的神前
酒都卖不出去,到时候就麻烦两位解决这些食物喔。”
青年语音和煦,然而河田和翡翠听出底下的威胁之意都冷汗直流,要他们将这一堆食物都
塞到肚子里会死人的。
“好的!我们会全部吃完……啊、不对。”翡翠红了红脸,连忙补救道:“旦大人对不起
,我们会好好卖东西的,绝对会很快都卖完的。”
“翡翠难得回来一趟,还要麻烦你顾摊真是辛苦了。”
管家的微笑让翡翠的耳朵跟着泛红,她连忙低下头避开这物理攻击性为零、情感攻击性百
分百的笑颜。
“不辛苦!不辛苦!旦大人一声令下,再远翡翠都会赶回来的!”
“河田桑也辛苦了。”
河田跟着脸红,摇头如扇:“不辛苦!这没什么啦。”
“那就麻烦两位辛苦一日了,累了就让杏子替你们找其他员工代替。”旦临走前贴心嘱咐
,两人自然是感谢地点头又点头说是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然而旦一离开视线,翡翠便垂下肩膀咬牙切齿,似乎在发自己的脾气。
“雪特!早知道不该回来的,我恨死自己这种不理性的反应。”她拍拍犹自发热的脸颊,
一脸懊恼,自顾自地舀了杯神前酒喝。
理性能吃吗?河田看着她喝了口酒便脸起霞红,忙抢过纸杯道:“欸!这酒是要卖的,不
能偷喝。”
一位青年参拜者在旁挣扎许久,终于股足勇气上前买酒顺便攀谈这位高岭美人。“你好,
我想买杯……”
“给我酒!”喝了点酒便开始发酒疯的女人抢回纸杯,对着同伴大声吆喝:“你这个没用
的家伙!就那么怕旦那家伙?给我像个男人啊你这个混蛋!”
青年被美人的大嗓门吓到又缩回人群里,河田只能压着额头叹气,没想到这家伙酒量这么
差。他皱着脸偷偷算了算储蓄,大概够用来补贴摊位的损失吧。他也只能任由熟女大姐抱
著神前酒的容器灌酒,附近的参拜者都小心绕开就怕招惹到发酒疯的女人。
不久情况却又有了新的转变。女人喝醉了扯开衣襟露出大好春色,围观的人群回流,许多
男性笑咪咪地凑进摊位买酒馒头顺便大饱眼福,于是河田负责的酒馒头很快卖空。
河田见同伴醉容可掬,老妈子性格发作还是拿了件外套替她搭上又帮她将拉链一路拉到脖
子处,一旁的男性纷纷投来愤恨的目光。
他一面哄著翡翠回后院的客房休息,回到摊位时只剩他一人顾摊,摊位的生意变得越发清
淡。
百般无聊间他随意浏览。人潮越来越拥挤,尤其神社前除了参拜者大排长龙外,一旁的社
务所前更是满满的人,大多都是前来购买御守的参拜者,然而其中许多参拜者还在一旁排
起另一条长队伍,等著进入神社进行拔禊。
主要进行拔禊的是巫女扮像的大小姐,穿着巫女服的她更是清新脱俗,别说一堆青年看到
两眼发直,不少人捏著干扁的钱包咬著牙还是一定要去排队,不管如何经由美人之手的拔
禊准能让他们有一整年的好运道。
管家大多时间都穿着副辅的衣服站在巫女身后帮手,只是他不爱出头,便隐在阴影中低眉
敛手,却也仍是吸引不少女性参拜者洒钱进去一睹副辅的真面目。
河田见人潮去了一批又新来一批,似乎这间一年只开几天的神社在口耳相传下在地颇有名
气。他见生意不错便放心了,毕竟如果庄园太穷他也会很苦恼的。
百般无聊间他对着人潮放空,却不经意看到一角绣有墨竹的和服一闪而过。
他不知为何一懔,挺起背脊目光在人群里巡弋,不久在一株阿勃勒树下看到适才视线追丢
的客人。
越是光亮的地方、影子便越黑暗。树下的阴影中半藏着和服客人高挑的身姿,乍看颇不明
显,然而河田一旦注意到他便再也移不开眼。
和服客人颐长如少年的身形搭著过于宽大的竹染浴衣、踩着吋高的下驮,他脸上带着狰狞
的大红色恶鬼面具,显得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他似乎注意到河田的目光并将面具往他的方向转来,河田忙将视线错开看向一旁。过一会
儿,他又往那个戴着恶鬼面具的男人方向看去,却见树下杳无人迹,那个恶鬼面具的男人
不知去了哪里。
河田不禁有些担心,实在那人身上的气质不似常人,怕是有什么东西趁著庄园门户大开的
这一日混了进来。
他想了想,将适才所见告知正在社务所忙碌的赤郎。
赤郎见大小姐暂时退回主屋中场休息,旦也换下衣服低调巡视庄园,便压低声音道:“我
去看一下小姐的情况,河田桑就帮我接手一下咩。”
“等等!我还要顾摊位……”
河田的抗议自然被赤郎无视,红发少年很快消失在人群里,河田便只能接下贩卖御守的重
责大任。一想到自己的摊位上还一堆卖不出去的酒馒头恐怕得负责吃掉,他的脸色就不太
好看。
■ ■
少女的寝室里,管家递过柠干的热毛巾给穿着巫女服的少女。
大小姐擦过手后将毛巾往旁一丢,靠在椅背上闭眼休养。
“大小姐,累了吗?”
她睁眼瞪着他看,红唇不悦地噘起。“你以为我是谁啊?”
旦微笑,洋子小姐向来好强,虽然偶尔会耍些小脾气,一旦决定的事情便会做到最好,
“累了就不要逞强。”
“再给我五分钟就好。”她伸个懒腰,拉下发绳任由一头丝绸般的秀发滑落肩头。
“大小姐这么努力,想要什么奖励呢?想买的裙子或是想要的保养品,只要说一声在下明
天就去帮你买来当作今日辛劳工作的奖品喔。”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金额还是有上限的。”
“那我要……我要……”她的脸红得仿佛蒸煮过,脸上的红霞让她更是丽色惊人:“我想
要那个、那个……”
“大小姐想要什么奖励呢?”管家犹自在脑中计算可提供的奖励金额。
“我要、要……”结结巴巴地,少女的嗓音微带沙哑的低了下去:“旦哥哥,我想要那个
,嗯,啾一下。”
“洋子酱想要什么?”管家没听清楚。
“我要亲、亲一下……”终于说出口,她垂著头,漂亮的眼湿漉漉的,耳朵也泛红如精致
的小贝壳。
“好。”总之是免钱的就简单,管家想也不想就捧住她的脸。
“咦?”现在吗?没想到旦这么容易便答应了,她又羞又喜,尽管这和她想要的献出初吻
的浪漫场合不同,但她还是抬起脸颊嘟起樱红色的粉唇,心跳快到仿佛就要跳出胸口。
管家的脸越凑越近,她害羞地闭起眼睛。
轻柔如羽毛的吻落在额头上,管家一稳便抽手退开,她愕然抬眸,旦这时候又伸手揉了揉
她的头发笑吟吟地道:“洋子酱接下来也要乖喔。”
太过份了!
她的柳眉竖起,胀红了脸随手抓过桌上的木梳就往他身上砸。
“欸!明明是你自己想要的奖励,怎么又发起脾气?”旦顺手接过梳子放在桌上,随即又
被纸镇和书本丢中。
“出去!给我出去!”大小姐的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就是讨厌被当成小孩子。
旦摸不著头绪地离开大小姐的寝室。她独自一人待在房里喘气,一地被她随手从书架上抽
出的笔记本凌乱地摊在地上。
什么时候旦哥哥才会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他摸头和亲吻额头就会满足的小女孩了。
她不解气地将书架上的笔记本都抽出摔到地上,房间里安静的只剩她犹自因愤怒而压不下
得喘气声。
突然间,一声很轻的声音“答”的一声,在安静的房里格外明显。
她落在地上的视线抖了一下。只见一双木屐踩在书架的木板上,她顺着那双脚往上看,首
先出现的是绣着墨竹的和服衣䙓,然后是隐在阴影中修长的身形以及遮住脸的大红恶鬼面
具。
大小姐竟没有发现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和阴影彷若一体成形。
而他出现后,少女感到自己就像是被蛇盯着的青蛙一样,身上有沉重压力让她无法动弹。
只见那个人轻如羽毛般跳了下来,从地上捡起一本笔记,却是那本她和时子的交换日记。
“不准碰!”大小姐突然能动了,她抓起架在一旁的长弓和箭对准他。
带着恶鬼面具的男人无动于衷,坐到桌上随手翻着笔记。“呵,很有趣呢,小鸟儿的字实
在不太漂亮。”
“出去!这是我的房间。”大小姐的喉咙很干,持弓的手却很稳。
他从衣袖中拉出一顶蓝色假发随手丢在地上。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她一眼就看清楚了,这是她陪着时子手作出的道具假发。
“我找到一只可爱能解忧的小鸟儿,再过一阵子打算带回花园里让她只为我唱歌。”他扬
头露出纤细美好的颈部线条。
“是你拘住时子的魂魄!”大小姐恍然:“把她还给我!”
“你弄错了,我没有拘禁住她的魂魄,是小鸟儿自己不想离开的。”
大小姐绷紧弓弦,厉声问:“时子在哪里?”
“呵,无须着急。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恶鬼面具的男人似乎感到无聊,将笔记本随手
抛下:“明天下午五点到代代木公园,你便会看见我给你的要求。”
面具男人朝着她看来,当她看到对方隐在面具后的眼睛时,身体无可抑止地颤抖。那双眼
比最深的黑暗还要更黑更暗,仿佛黑洞一样会将人的魂吸走,又冰冷得仿佛会将温度都抽
走。明明是双陌生的眼,她却似乎已经看过许多次了。
原本大小姐就神经紧绷到极限,这时指头因恐惧而乏力,于是她手一松放开弓弦,驱邪的
木箭射入薄薄的恶鬼面具将其钉在墙上。
恶鬼面具的男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只余一张被钉在墙上的狰狞大红面具仿佛在嘲笑她似地
张大嘴笑。
大小姐的弓落地,她双脚一软无法站稳。
旦一入门看到的就是这个景象。
“大小姐还好吗?”旦忙大步赶上挡在她面前,正好抱住虚脱滑落地面的少女。
大小姐愣了一愣,这才抖着手抱住管家的腰,将脸埋在他衣襟里闷闷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