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又做了那个梦。
那是个滨海的城市,沿着山丘盖起一大片蓝色的屋舍,而皇宫就座落在山丘顶,远远地从
船上她便看见那座美丽的城市。
她穿着华贵的长裙,轻纱笼罩住她,尽管绝世美貌被轻纱遮掩大半,侍女们都称赞她如此
半遮半掩的好像天仙一样飘然美丽。
她搭著的船入港时受到当地民众夹道欢迎,就连王子也来迎接她……不对,是迎接他们这
个从邻国来的使节团,他们准备签下和平协定,所以这个国家的王子对他们很优待。
她曾在王子的旅途中见过他一面,从前她不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有些事情要自己经历过
才会相信。
她千里迢迢而来,以公主的身份作为使节首席,王子却只是礼貌的将他们迎进使节馆,之
后大半个月都不见人影。
还好王后是位深明大义的女人,时常找她进宫用茶点聊天。
王子的母亲是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她的女低音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尊严,她非常喜欢
这位对她亲切的长者,王后甚至暗示她打算让王子娶她作为两国交好的表示。
然而她也听说了,王子爱上一尾人鱼,并为她盖了个滨海的水晶宫殿,只要有空就往水晶
宫殿跑。
她有一次趁著王子不在的时候找到那里,水晶墙砌成漂亮的宫殿,那是王子偷藏人鱼的地
方。
她看见那尾人鱼,湿漉漉的发披在肩上,肌肤远比她想像的还苍白,而且她原本应该是漂
亮樱红的鱼尾褪成压抑的白,让她看起来更加弱气。她就这样抑郁地望着窗外的海,一动
也不动的如具雕像。
原来王子喜欢这型的女孩子,她因此伤足脑筋,毕竟她的性格骄傲自尊心又强,看来和王
子喜欢的类型天差地远。然而她不是容易放弃的人,既然都千里迢迢追了过来,她什么都
愿意尝试。
就算要变成另一个人,只要能让王子爱上她便足矣。她如今这么想,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于是她每天都会找到空档去观察人鱼少女,学习她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她从来都不曾
这么努力的学习一样事物,也听不进贴身侍女的劝戒。
她那么努力的让自己变成王子会喜欢的女孩子,像个傻子一样观察他的喜好,只想要改变
自己来讨好他。
偶尔王子多看她两眼、多和她说两句话,她都会因此雀跃不已,晚上高兴到睡不着觉,以
为自己的努力终究会有回报。
直到王子的婚礼当天她才恍然发现,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骗自己。她已经这么努力了。爱
究竟是什么?为了这个她始终弄不明白的字眼,她哭了一天一夜险些哭瞎双眼。
月光落进寝室里亮起一角书架。
如今她从梦里醒来,却又像是仍陷在另一个梦里醒不过来,于是起身她茫然四顾,最后将
目光落在桌边整齐的书架上,下意识地抽出一本笔记翻阅,注意力却无法集中在文字上。
她随意翻着笔记,翻过一本随即又抽出一本无心地翻阅,这些笔记都是新买的笔记本,纸
质纯白干净,每张纸都被浆过似的平整。
旦哥哥那么节俭的人,以往拿到纸张,就是教她数学也是将一张广告纸写得密密麻麻的还
舍不得丢,废纸折成纸盒作为小垃圾盒,自己平常自修时也是拿了不要的日历纸做笔记,
用铅笔写完换原子笔盖过背单字用,最后还可以拿来练习毛笔字,旦哥哥时常节省到她都
看不下去的地步。
然而为了她而写的笔记本却是崭新的、纸张厚薄适中,虽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便宜的,可
以让他为她整理出扎实的笔记又不会因纸质让她看的眼睛疲倦。至于她所使用的文具,旦
哥哥也不会吝啬,只要她需要总会为她买上最好的东西。又因为她上的是贵族学校,更不
会在制服等必备物上委屈到她。
旦哥哥就是这样一位兄长,总是疼爱她们多过对自己好,宁愿将钱大方的花在他们身上,
自己却省得让人鼻酸。
终于她不再是邻国公主这么遥远的存在,而王子如今也将她当成自己的珍宝,但她不想当
妹妹这样的存在,她想要旦哥哥用除了妹妹以外的目光看她。
她将来也会改变这点的,一定。
可是她太骄傲,时常控制不住脾气对旦发火。她受不了他的注意力在妹妹身上多过自己,
总会忍不住对着他发怒,或许为了得到他的注意力,会讨糖的孩子不只是妹妹,然而她就
是嘶声力竭也得不到旦哥哥全副心神的关注,这让她更加生气,更容易对管家发脾气。
然而她现在该烦恼的另有其事。
她将笔记本翻过一本又一本,直到她抽出书架上最后一本笔记本时才簌然一惊,笔记本落
在被单上翻至其中一页,同时也是笔记本被写上文字的最后一页。
“我知道K. Miko是谁了。
D. W.”
这本册子不是旦哥哥的笔记本。这是她和时子的交换日记,当时买笔记本时她特意选择和
旦所买的笔记本同一款的本子,这样就算她藏在书架上也不会被发觉。
她也不清楚原因,为何打了个盹,醒来时就发现笔记本掉在寝室的地板上。而且纪录还多
了一条。
是时子酱的魂魄留给她的讯息吗?这是时子酱的谴责吗?
原来时子知道了、原来时子为此而自杀。大小姐情感复杂地看着这行文字,拿起笔在那之
后又写下一篇新的记事,她写的很缓、很慢,一笔一画专注地写着,写了很久的时间才将
笔放下。
写完后将笔记本又一本本放回书架上,最后将那本笔记插回书架上时,她白皙的手指迟疑
地停留了很久才抽回。
不管如何,她希望时子赶快醒来。只要醒来了,她会试着放下自尊向她道歉,会学习著更
坦率的向她吐露心声。
她会很努力的,洋子向来都很努力,她不管做什么都要只要打算做就会做到最好。
她见窗外原本漆黑的天空染上一丝蓝,便起身换上运动服并用缎带将长发绑起,每天清晨
她都会在天还未亮便起身,先到外头跑步五公里,回来后到澡堂冲冷水净身,净身后到神
社前方的神殿里洒扫和早课,回到日本后这几年从无间断。
那是她身为巫女的自觉。
尽管庄园的神殿总是关着、尽管旦哥哥对她父亲所信奉的神道毫无敬意,但就像她不知道
旦哥哥被父亲领养前的生活如何,旦哥哥也不清楚她和妹妹从小就被父母作为巫子教育著
,于是她一直都以巫女自居。
她并不是奉神之身,只是喜欢这样规律的生活方式,习惯成自然,她维持自律的巫女生活
,只是没有改变的必要。
旦哥哥任由她保留着神殿的钥匙,也清楚她每天早上必定会打开那扇门,名义上她是庄园
的主人,她也没有必要解释她的生活方式,就算是管家也不容置喙。
她自律、用功、比妹妹活的更像一位巫女,然而她除了拥有治愈的能力之外,洋子没有其
他巫女应有的能力,她看不见也听不到异界之物,更没有能力能取得式神更别说和神灵沟
通。
她偶尔也会觉得很不公平!为什么她这么努力,却仍是和平常只要吃吃睡睡无须上学也不
用学习的妹妹相差甚远,她不像兰子拥有无数式神可供驱策,就连她天生的治愈能力也逐
年减弱,如今只能治愈皮肉小伤,对于兰子的病痛更是无能为力,所以她连妹妹都不愿见
。
她宁愿众人认为她薄情不愿治愈妹妹,也不愿让人知道她的能力根本就中看不中用。她甚
至连时子的伤都治不好、无法让她醒来,这样的能力她又有何用?
如此这般,她已经很久都不会主动去兰子的房间,两人只会在庄园的某处偶见,上回在雨
中的丢泥巴打水仗是两人同处时最开心的一次,然而私底下两人已经无法像亲密如亲姐妹
。她讨厌妹妹、妹妹恐惧她,妹妹会变成今日的痴愚状态她也有责任。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妹妹小时候和现在全然不同。
早课完回到房间,外头才传来员工走动的声响。时间还早,她从书柜底下抽出珍藏的照片
簿,一页一页翻著。
英国的故居里有一整柜的相簿,那是喜爱拍照的管家福伯替他们一家人所拍下的写真,然
而故居焚毁后,她只从残瓦中寻得这本相簿,一直珍惜地保存著。
她一页一页缓缓翻动,里头的照片正是父亲刚收养旦哥哥的那一年所拍摄的,上头大多都
是她的独照。从小她便活泼可爱又高贵傲气,不论走到哪里都占尽众人目光,于是福伯的
镜头也总是跟着她跑。偶尔几张照片则是她强硬地拉着旦入镜,那时候的旦看起来像只小
心翼翼的猫,照片里的男孩就是一副不肯合作的别扭模样。
她一直翻过大半本,兰子才出现在一张照片的角落。小时候的兰子虽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却总是安静的在一旁玩耍,不像她云雀似的好动且喜欢缠着大人问东问西,于是大人很
容易便忽略掉存在感薄弱的妹妹。
她凝目看着照片里的兰子。对了,小时候的她非常安静,有着沈静从容不像孩子似的目光
,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院子一角看蚂蚁搬食物就可以看上一天,十足的怪小孩。
小时候的兰子不像现在这样依赖著旦。她当时似乎不需要依赖任何人似的,就像在院子角
落绽开的雏菊一样,开了就开了,没有人欣赏也无妨。相较下洋子就像是不分季节灿放的
牡丹,她天生就是中心人物,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一堆怪叔叔怪阿姨对她流口水,她也
习惯成自然地目中无人,她知道自己很可爱,她原本就该在众人注目下灿放。
直到五岁,兰子生起一场怪病,和她一样漆黑的发一夜落尽,之后再长出来已是银发。尽
管怪病来的凶猛,她在病中仍是安安静静的丝毫不扰人,就算再痛也只是蜷曲著小小的身
体,缩在被子里将小手握成拳咬著就是不肯出声。
那时候他们的继母负责照顾兰子,兰子似乎和继母培养出很好的感情。
母亲时常在下午不那么热的时候带她到院子里晒太阳。印象中她曾听过这对没有血缘的母
女一起在水池旁唱歌,那时兰子的歌声就像天使的歌声一样令人惊艳,只可惜那样的声音
已成绝响。
兰子的嗓音犹自有着甜美的底蕴,然而如今她嗓音中的粗哑仿佛就像圆滑的宝石原石被摔
出的碎痕,粗砺得让人猝不忍听。
这些年来积累的怪病毁了兰子的嗓音、兰子的健康还有容貌。然而就算在沉殆病中,兰子
还是她所熟悉的兰子,那个不用人关心、过份安静的孩子,那个不和人特别亲近、也不会
特别疏离的孩子,只有在继母在场时,兰子的小脸会亮起虚弱的笑容,兰子的眼睛里会多
出她不曾看过的温度。
那时候,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兰子身上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那些医生找不出源头的怪病
、父亲的态度和一些奇怪的行为,继母似乎是唯一可以保护兰子的人,也为了兰子受到父
亲的压力与责难。
然而从小受宠的她只觉得继母对妹妹偏心,于是有意无意疏离两人,反正父亲还是最疼她
了。
直到那件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兰子大病后精神崩溃,醒来后变成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似的
,对那晚的事情毫无记忆,然而只要提到关键字便会像个疯子一样尖叫哭泣。
兰子仿佛退化成某种动物幼崽,将旦当成第一眼看到的母亲一样依赖著,小时候不会撒娇
的她,如今会傻里傻气的粘著旦、说些颠三倒四的话。然而即使她忘却她原有的记忆和常
识,变成如今又笨又蠢又丑陋的模样,兰子仍是个天生会许多术的巫女,拥有数不清的式
神,她认为兰子便是镰仓巫女。
有时候她也会怀疑妹妹是否只是在装疯卖傻?
为什么讨厌妹妹?说到底,她就是讨厌软弱、无能的人,讨厌整天躺在床上等人喂食的家
伙、讨厌旦哥哥在她身上花过多时间、讨厌她夺走旦哥哥的全副注目,生病真是个很好用
的借口。
她那么努力,兰子却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一定又是命运的捉弄。然而她绝不放弃,如果努力一倍不够,她就努力十倍,努力十倍不
够,她就努力一百倍。
这一世,她决定要有所改变。
于是她用红绳竖起长发,对着镜子画上精致淡妆,红唇配着雪样肌肤在镜中映出动人神采
。
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到最好。
大小姐缓缓换上巫女服饰并在额上贴上金箔作成的装饰,神情也渐转冰冷专注。
盂兰盆节,她已经准备好进入战斗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