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旅行的古与今:我读BBC的《火车大旅行》/詹宏志
火车旅行?如果你觉得乘坐火车去旅行是一种浪漫的事,或者此举令你发思古之幽情,那
你一定是一位十足的现代人。因为在历史上有某一个阶段,火车与旅行是两个完全不相容
的概念。
当火车还不是旅行的时候
在十九世纪中叶,艺术评论家约翰.罗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就曾经义愤填膺地
写道:“乘坐火车,我根本不能把它视为旅行;那只是被‘送’到一个地方,与包裹并没
什么两样。”(Going by railroad, I do not consider as travelling at all; it is
merely being “sent” to a place, and very little different from becoming a
parcel.)我们得注意到,罗斯金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旅行文学家,他的《威尼斯之石》
(The Stones of Venice, 1853)就是旅行史上与艺术评论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
为什么仅只是坐个火车,会让当时的知识份子视之如寇仇?这就必须追溯到十九世纪以前
,知识份子对“旅行”的看法了。
罗斯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火车的大众旅行才刚刚开始。在距今两百年之前(1795),英国
才架设了第一条用马匹拉纤的铁轨,世界正式有了轨道的概念;这一年,也正是孟果.派
克(Mungo Park, 1777-1806)在非洲冒险探索奈及尔河(Niger River)源头的时候,时代还
在个人探险家的时代。又过了将近四十年(1832),法国所架设的第一条火车铁路,正式开
始载运乘客,这是火车不只运送“包裹”,也改运“人”的起点。火车载运客人,这就带
来全新的旅行观念;什么观念?那就是“大众运输”的观念。同一个时间,要有很多人要
到“同一个目的地”去,这种“大众运输”才变得可能。
一大群人同时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并不是原来travelling的概念。如今,在行动上,即使
我们是孤独的自助旅行者,与我们同坐一班飞机、火车的,仍有数百人或数千人。但你想
像在十八世纪以前的旅行,在没有大众运输工具之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交通工具、不同
的路径、和不同的目的地。
在中古世纪的欧洲,除了军旅、商旅之外,真正做为个人心智锻炼的旅行原本被视为贵族
教育的一个项目与历程。它的前提是受苦与遗弃,让一个人在陌生之地独自感受,独自解
决问题;所以,travel一字本是困难(trouble)、苦劳(work)、折磨(torment)的意思。旅
行者在一个并没有公众旅游事业的时代里,冒的是生命的危险,以及各式各样有敌意的世
界。那位为了传教旅行最广的使徒保罗就曾经说:
“我比他们多受劳苦,多下监牢,受鞭打是过重的,冒死是屡有的;……被棍打了三次,
被石头打了一次,遇着船坏三次,一昼一夜在深海里。屡次行远路,遭江河的危险,盗贼
的危险,同族的危险,外邦人的危险,城里的危险,旷野的危险,海中的危险,假兄弟的
危险。受劳碌,受困苦,多次不得睡,又饥又渴,多次不得食,受寒冷,赤身露体。……
”(哥林多后书十一章)
这段话生动地描述了古代旅行者的困难,以及他们每日面临的威胁与痛苦;而我们当然也
可以想见,克服这重重的困难与体力兼心智的挑战,为什么会被视为成人教育的一部分了
。
但“大众运输”的出现(最早是航海客轮与火车),改变了这个基本的观念系统。一位今日
观光业的前驱人物汤玛士.库克(Thomas Cook, 1808-1892)在1840年代开始经营一种火车
团体票的业务,数百名游客搭乘包租的火车前往附近的城市游览,这项新型态的业务立刻
受到民众的欢迎,行踪遍及英伦三岛,在1851年伦敦举行“水晶宫博览会”(Crystal
Palace Exposition)时更达到了高峰;汤玛士.库克的业务很快扩展到欧洲大陆,所谓的
“周游团”(Grand Tour)也就诞生了,但这是后话。
罗斯金批评搭乘火车旅行“只不过是运送包裹”,正是在汤玛士.库克大展拳脚的背景之
下;而他的思想底层,则是千年以来把旅行视为知识份子教育磨练的大传统。火车与旅行
,很短的一段时间,在知识份子的心目中,两者不应相容,这个想法恰巧是两个时代更替
的遗迹。
当火车就是旅行的时候
火车的出现,把旅行带到“大众旅行”时代,成群的人涌进相同的目的地,争看相同的目
的物,也许还购买相同的纪念品回家;这个我们今日仍然十分熟悉的行为,并不是罗斯金
以前的个人旅行时代所能够想像的。
但“大众旅行”使“大众”尝到旅行的滋味,旅行不再是社会菁英的特殊经验,而是社会
共有的经验内容。初期的大众旅行,反映在社会经验之中,就是“火车站”这个场所的“
符号化”。在流行文化作品(歌曲、文学、电影)中,“月台”、“候车室”、“火车汽笛
”,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远行”、“离别”、“地理更换”、“时日流转”的标记,这
就说明了,在大众经验中,火车与旅行已经成了同一件事。
火车旅行,在这个世代里,一点也不显得扞格;我们并没有罗斯金式的愤怒,甚至不完全
明白这种“火车旅行愤怒”的由来。(罗斯金式的愤怒,如今相当于知识份子看到带来持
相机白痴观光客的一辆辆游览车。摄影理论研究者郭力昕有一次在报上为文痛斥观光客浪
费底片的文化,堪称是当代版的罗斯金愤怒。)
火车旅行,在新的大众旅行世代,事实上是一件大事;人们在火车站“送行”,乘坐火车
意味着远离“家乡”(原点),远离“熟悉”,你有一番不寻常的历练要发生,那是人生重
大事件,所以要参与,所以要“送行”。
但火车旅行的社会意涵只持续了一百年,然后它又没落了,另外的大众旅行兴起了。
那指的是公路旅行和飞机旅行。二次大战之后,公路运输的个人化先在美国兴起,然后成
为全世界其他国家的未来模式;公路网远比孤军深入的火车轨道细密,公路的兴起也意味
著“大众旅行”的“分众化”的来临。更少的群体分散到更多的目的地,可能是这一个时
期旅行的另一个静默革命。更远的距离,我们则更习惯利用更快更没有过程的飞机,飞机
使地面交通工具那种翻山越岭的艰难成了过去,更把旅行缩短成为“出发地”和“目的地
”,中间全部省略了,不过这是另外的话题,也许今天我们不要说它。
在我这一辈人以及我们之前,火车旅行仍是记忆中的大事,火车站是个神秘的地方,它允
诺你一个遥远的目的地,只要跟着牌子你就会到达;它也允诺你一位远方亲友的来临,站
在牌子之前,他或她将从那个名称底下出现。月台上每天上演着生离死别的通俗剧,当我
们坐上火车,人生重要的事可能即将发生;我自己也还记得,三十七年前的一个夜晚,我
随着父亲第一次登上一部长程的火车,行进时,遥远的灯火在黑夜中闪烁,我们正奔向一
个目的地,也奔向人生另一个旅程,从此,我们没有再回到原来的家。一场火车之旅,人
生的布景就全换了。
那是一个火车旅行仍然要紧的年代,也是我们今天发思古之幽情的由来。《火车大旅行》
找寻的就是这份情怀,乘火车跨越巴基斯坦的报导文学家马克.涂立(Mark Tully)开宗明
义就说:“巴基斯坦令人兴奋的,是它(火车旅行)仍然重要。汽车和飞机都还没有取代它
成为长程旅行的交通工具。”
《火车大旅行》一书,和《大旅行》一样,都是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的电视制作的副
产品;这一次,它邀请了六位名人,乘坐火车走了六段有难度也有特色的火车旅程,并将
它记录为文。这些路线的选择,如马克.涂立所说,是那些火车旅行仍然重要的地方,在
巴基斯坦、在南美洲、或从香港到蒙古等;这些路线常常有着历史,譬如巴基斯坦铁路有
英国人殖民时代的历史,而巴西的圣多斯则有着十九世纪起种植咖啡的历史;这些路线当
然也有着大幅更替的景观,从香港走到乌兰巴托,你不免要看到不同的山水人文以及历史
阶段。
这些旅程是长的,几乎跨越了百年,从蛮荒走到现代,或者从现在走回记忆。我曾经说,
当代好的旅行文学往往包含了一个有意思的旅行路线,和一场好的旅行反省(反省自我与
他者的关系);《火车大旅行》正是如此,它在路线选择上的用心,已经使旅行反思的机
会大为增加。而代表我们从事这些旅行的,都是在文化上十分敏锐而优秀的作者,就使得
这部书的可读性变得极高,也是旅行文学上值得一读的作品。
在阅读《火车大旅行》之前,在让火车蒸汽汽笛长鸣带我们出发之前,何妨让我复习一下
火车旅行的历史,作为旅游之伴?
(本文摘自《火车大旅行》(Great Railway Journeys),马可孛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