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的台北是一座萧条至极的城市,繁华落尽的深夜街头,走着疲惫的人,那样的街景
,配上纷乱的霓虹,渐渐暗去,真是孤单。我儿时的台北,是隔了一座桥的远方,我们要
曲曲折折才到得了城西,那里有二舅的老相好,与爸爸所剩无多的朋友。再往东去,是久
久去一次的,父亲买表的表行,距离我始终太远了。
有次爸爸的表停了,我们浩浩荡荡去修理,表行老板说,表太旧,零件遍寻不著。顺带奚
落地说,这支表两万吧?不然我们用两万跟你买吧!别修了。
爸爸不肯,因为这支表与妈妈的是一对,表行老板才悻悻然找了副厂零件安上去。我当时
看着眼前绚烂夺目的陈列柜,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不堪,我们原来不属于这里。
我还去过台北什么地方呢?最常去去其实是父亲定期回诊的医院,那附近好吃好玩的多,
每次回诊回家,必买烧饼跟一只玩具恐龙,直到小学毕业,家里的玩具恐龙跟爸爸的慢性
病药一样多。
那里是石牌荣总,是我儿时重要的记忆,妈妈的子宫肌瘤、爸爸的胃溃疡,几次差点失去
的生命,都在那里救回来的。
现在很偶尔去淡水玩耍经过,我还会趁著捷运车厢门打开的时候,看看那条我跟父亲一起
走过的路,只是一瞥,却总是想起那让他们几次活起来的地方。但那也是孤单的,莫名的
眷恋。
说起台北实在太陌生了,我总是用边陲的眼睛在看他,像是看一个生分的男子,一个外地
迁徙至我故乡的人,那个名为记忆的故乡。
从石牌回家,一次搭上了台出租车,归途上司机迷了路,他慌慌张张地开上了高架桥。我
看着越发高远的窗景,觉得既危险又新奇,像是浮在云上。他一直故作镇定,反而令人紧
张,回到家门,他才说自己开错了路,少算我们钱。
真是令人难忘的疲惫。
也不总是疲惫,偶尔强打起精神,例如为了生活不得不进城。
例如为了回家,还是得起身,驱车或前往某个定点,寻求片刻的安稳。终究一切是陌生的
,如此反复的陌生,终究叠加成了一座有隔的城市,我眼中的台北就是这样的存在。始终
是有点远的地方。
父亲的表不知去向,莺莺燕燕早已从良或消失在某个小巷,一些街景像新生的血管一样,
从旧的肌理上浮了出来。
那些本该是熟悉的,却又如此这般消失。那些所谓的台北风景,却是我最陌生的样子,这
座城市的心脏,怦怦然,一寸一寸地把血液打在衰老的血管里。
仿佛父亲走走停停的手表,在老板冷漠的脸招呼著买下劳力士的新客那时,爸爸急忙叫住
了他,说用副厂的零件也是可以,毕竟这支表也是留作纪念的好表。
那支对表,买给妻子与自己的老旧Omega De Ville,在那刻才无论如何得以再继续走动,
仿佛才被赋予了生命。为了某种执著,生活?爱情?各式的理由,不得不走。
仿佛夜里疲惫的行人,又或如我一般可能永远与这座城市有隔之人,依凭这股力量活着。
不真实,却写实深刻。
“修吧!修吧!”父亲无奈地说著。
那刻,我才听见了秒针继续推动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