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夏夜适合徒步街头,与几个梦中貌似曾识的陌生过客交换脚印,共享故事。首
先,她无意间发现,一个举头探索城市的幼童,矮胖胖的,小心翼翼握住母亲晃动的手腕
,好像生怕被乱风的人潮带走他这片无知的薄叶,所以紧紧攫著树枝的末梢,如历经一场
风雨交加的探险。两人逐渐接近,小孩忽然显露水淋淋的大眼好奇地瞪视着她的身影,目
光从缓慢的脚步向上滑行到失焦的曈孔,在眼神交会的那一瞬间,她惊觉有一篇美丽的童
话从小孩的天真双眼里冒出,仿佛小孩眼中看见的是古树参天的蓊郁森林,逃脱城堡的公
主徜徉在生灵的咏叹中,而她是嚼草的孤独野鹿,在这忘了寂寞的城市。
接着,一个身形粗犷的中年壮汉带着蹒跚的步伐,忽快忽慢地游荡著,她仔细观察他
的动线,本能告诉她应当绕道,意识深处却无从决定自己的下一步,就这样笔直贸然闯进
。当两人相互错身时,男子浑圆的上腹擦过她纤细的肩头,促不及防的力量猛然撞倒她,
使她夸张地跌坐,还未回神,她转首狠视,又急又怒,但转念之间心想这样也罢,甚至不
知何故,或许出于自懂事以来的扭曲心态作祟,她竟然很享受当下不被重视的感觉,仿佛
自己化作他人眼中的微尘,在漫散的光雾中与苍蝇共舞。她喜欢这种与众不同的快乐,如
此才能痛快地忘掉悲伤,或者可以说,用另一种形式保存痛楚,以致于不会变质成恨。
后续是一连串的快闪照片,她捕捉残影,以幻想冲洗,形成一幕幕有泪有笑的故事。
她起身后左右巡游,无助地杵在原地,旁观温馨怀抱夹杂细故争论的年轻情侣,嘴里满是
公事而急赶归家的上班族,一条跛足负伤的流浪狗,颈部缠着无人看顾的牵绳,拖在半路
显得狼狈。她精密推算他们未来的行程,摸索照片背后的意涵,那对情人将继续谈著风平
浪静的初恋,直到现实的波涛夺走爱情的叶舟,让一生载浮载沉。穿着体面制服的上班族
训练有素地褪去外衣,终于成为一只把手当腿的狗,心想四只脚走起来比较踏实。至于那
头饱受痼疾折磨的瘦犬,无可救药地回去寻找让牠习得爱的主人,然而文明的薄爱早已摧
毁了野性,使纯真的心灵脆弱不堪,如果没有主人的束缚去勒痛自己,反而会对爱失去了
知觉。她渐渐看出故事的内幕,每则生命都有各自的故事,但是毫无疑问地都是埋向悲剧
的伏笔。
最后则在不管怎么走都将回返的家落下残缺的句点,也是那个教会她流浪的家。当她
决意离开家庭即将毁坏的城墙时,就注定独自攀过道德的界限,适度学习青春的叛逆和对
错的取舍。如果她所认为应该赋予爱意的大人不再如愿,她只好以颤抖的忍爱来代替他们
念念不忘的咒骂,还有那不带包容的捶打,直到成为松弛的橡皮筋,就算施以蛮力,也没
有能力去反抗。自己也十分清楚,大人种种刻意关爱的行为是赎罪,为了一宗无以冠名,
永远得不到当事人原谅的罪,因为事发之后她便死过一遍,连追思的仪式都没有。从此,
自己不再是需要外壳保护的雏体,但正因为少了时间的养护,她的早熟像是被季节催化带
黄的腐烂植物,令人不禁感慨,如此高壮的大树怎么会结出酸皱不堪的果实。像从大街小
巷口中所责备的一样,如此健全的家庭怎么会生出这么粗俗的女儿,她不禁反问,难道他
们看不出来,所有的风吹雨打原来都在树缝的秘密里蹊跷发生著,打落在众人身上的模样
只是潋灩的光影。
有时候把热闹当作镜子,可以反射孤独。她喜欢流离市嚣的大街,听风似的哭声。我
被她所望见,带着她品尝不识滋味的甜点,而她这么说起,从童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