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半子

楼主: SIN9690665 (残雪)   2021-10-19 04:52:24
因为与妻结缡,我才得以走进她的故乡。
妻的故乡,是座落在二水边陲的小村源泉,妻说她小的时候都会在田里戏耍:带着小狗,
偶见蜻蜓。她说,蜻蜓的台语是“田囡仔”,是田的孩子,自己也是山的小孩。山与田,
是这个小村密不可分的两个景色,像是父亲与母亲那样,孕育了这块土地上,无数的生命

源泉在彰化的东南隅,那里有个无人的小车站,是南投与二水的交界。合欢山春夏时溶雪
,雪水长途跋涉来到了浊水溪的下游,涌动的流水,冲积成了数个小小的平原,仿佛大山
的鼻息,吹鼓了山麓的每一畦田地。小车站紧挨铁道边,铁道将村子分成了南与北,我们
从车站一跃而下,沿着铁道走向西,可以走到二水,往东漫步,或许可以走到水的源头。
夏日,你若弯进平交道旁的道路,会看见一棵巨大的芒果树,稳稳地札在妻家的侧厅。她
的枝叶扶疏,像极了一支硕大的伞,庇荫了妻的孩提时代,也丈量了当地上百年的岁月。
夏夜,父亲会在侧厅里与朋友喝茶抽菸,她与妹妹就在芒果树下等待,时机成熟,爬上屋
顶去,把一颗颗芒果敲落,拾起后,将半熟的做成芒果青,已熟的就剥去外皮,大口大口
吃下。
每到了过年,侧厅的芒果树下特别热闹,围炉饭毕,母亲会将她身侧的厅堂化身麻将室,
在一旁烧水煮茶,亲戚们齐聚一堂,摸他个日以继夜。老树则是站在那里听除夕的炮仔声
,看花火此起彼落、忽近忽远地照亮每一处的田埂。
在与妻文定的前一晚,我自北南下,当时是料峭的春天,正过完年不久,甫经寒冬,芒果
树应当抽出了新芽。想此刻她也是伫立彼方,正低眉安眠老厝身侧,见新一年的起落,等
家人团聚于斯;那里有路灯、有犬吠,有细密的绿意,此时越发热闹了吧。这让我不禁期
待起明日,我将领着车队,驶过了芒果树,右转后,沿矮小的围墙走入巷弄,抵达她老家
的门口埕,完成阿妈心底的盼望。
门口埕上,过往总可以看见阿妈晒的老菜脯,在烈日下散发出乌黑中带点金亮的光芒,妻
说那是“黑金”,晒好了,要再回瓮里酝酿。家里的老菜脯是宝物,只有在重要的时节才
会取出熬汤。我喝过一次,汤味鲜甜,其汤色金黄,底蕴浓厚,像极了落日时分,池塘染
上的斜阳。
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去妻家拜访,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她的阿妈。妻同我说,阿妈问她:“
交朋友矣毋?”我一时难以意会过来,问她说:“她觉得妳没有朋友吗?”妻笑道,乡下
人纯朴,朋友系指“男朋友”,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天我走进了大门,瞥见阿妈坐在神明厅旁的小凳子,门口原本舒卧的小狗们一只只跃起
似地飞奔而来,在我身边东闻闻、西嗅嗅地蹭来蹭去,随即跑开。阿妈见我到了,身体微
微前倾,瞇着眼睛,像是在端详,也像是在等待。妻对阿妈说:“这是阮朋友。”阿妈只
是“嘿嘿!”笑了一下,随即起身走向厨房,回头问我吃过午饭没有,来吃饭吧。
那是第一次与阿妈同桌的情景:老人家话不多,低头喝着汤,狗崽子突破饭厅的纱门,穿
梭在脚边;她一边吃著,筷子间的卤肉像是长了脚一样,逃出了两、三块,落地后供小狗
啃食。“阿妈!莫阁饲矣啦!”妻气呼呼地跟阿妈说。“嘿嘿!”阿妈只是一惯地笑着,
脸上的皱纹全挤在一起,很开心地喃喃自语:“狗仔就爱食肉,我无细腻。”妻家里的狗
,都是阿妈养大的,每一只肥肥壮壮、毛发蓬松,吃饱了以后在田里路上快乐奔驰,跟妻
一般健康自在。
饭后,我坐在饭厅旁的小凳子上休息,阿妈也走了出来,坐在我的身旁。我看着远方的山
,田间那一落落屋舍,近处的芭乐树、绿意盎然的一亩亩稻田,跟前喝着水的小肥狗;阵
阵吹拂在身上的,透中昼的风,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忽地阿妈与我说话,我才用手理了
一下头发,转身听她讲:“你是伊的朋友,诚辛苦呢。”我急忙回道“袂啦,伊足好的,
诚媠呢!”阿妈若有所思看着我,说很好、很好。
阿妈随后又同我讲:“阮遮庄跤所在。”我赶忙应她说:“遮真安静,风景嘛真好,足四
序。”我们又坐了半晌,听风声、听鸟鸣,听火车从邻近的小车站驶过,“匡踏匡踏”的
声响。这样真的很好。阿妈不久后便去午休了。
在阿妈生前,我们没有说过太多的话,初见时的种种,我却记得很深。妻是她家的大女儿
,阿妈很看重她的婚事,常常跟她开玩笑说,是不是个性太烈、长丑了,才没有“朋友”

她每次说起这段,我都能想像阿妈藏在老迈身躯里的幽默与善良,身着美丽的小碎花套装
,坐在神明厅旁殷勤招呼我的样子。说著自己的家里是“庄跤”,那样谦让地待客,瞇瞇
眼看着我,兴许一边想着:眼前这个,看起来身形魁梧的北部人是她的朋友,很好很好。
这样的心意,我记得深到骨子里了。
阿妈的晚年,都是由妻的父亲照料。父亲是家里的老么,平辈各自有了事业后,独自与妻
子留在源泉老家。妻同我说,阿公是十个兄弟里面最大的,也一如父亲顾家。早年家里务
农,三合院前的土地,种植一大片一大片的菸草田。“那个叶子有这么大!”妻比出了一
个夸张的臂展。
到了父亲这一代,阿公要他们多读书,也因此,他们才逐渐转去做了其他行业,纷纷离开
了。每年除夕夜,亲族们从岛屿的各处返来,翻山越岭在厅堂里席开三、四桌吃饭的模样
,是妻少女时代里常见的盛况。
然而,在阿妈去世后,父亲的平辈兄弟们也渐渐习惯了在各自的家里过年。偌大的门厅里
,没有了笑闹、亲族故旧的寒暄,更少了些欢锣喜鼓的气味,多了点门可罗雀的孤寂。在
家里,只剩下日益老去的夫妻,还有三只熟睡的胖小狗,以及那孤零零的百年芒果树,守
候在年与年之间,听大鸣大放的炮仔声。
妻每每与我说到父母的孤零、老家的凋萎,都会问我:“以后回去源泉,回去二水,一起
养老好吗?”我允诺了她。想彼时,在婚事底定前的某日,我与妻返去故乡,夜里妻的父
亲把我唤去侧厅泡茶,她的母亲则是留在客厅里与她说话。
当时我正襟危坐,在木造的茶房里,见她父亲俐落地煮水,将一个个小小的杯子放在茶桌
上。“你啊,回来二水就要像回家一样,把这边当成自己家。”父亲一边说,一边把斟满
热水的茶壶盖起来。“家里这边的事,我们来安排就好。不用你跟我女儿操烦,你们好好
相处,让我们也放心就好。”
“你跟她有什么打算吗?”父亲边在茶壶上淋著热水边说。
“我们想要结婚。”我看着低头的父亲,他也突然抬起头来看我,笑着说:“好。”蓦地
把茶壶扣上公道杯,说:“我女儿的个性我知道,比较有自己的想法,辛苦你了。”我连
忙挥手说不会。
他把茶斟满了我眼前的杯子,琥珀色的茶汤,要我尝尝滋味。我捧著杯子靠近鼻子嗅了一
嗅。茶香渐次渗入了我的鼻腔,啜了一口,入喉暖胃。“哎唷!好喝耶!”我感叹得小心
翼翼。
“谢谢叔叔。”我怔在那里,一度不晓得该怎么言谢。眼前的妻的父亲,未来将是我的丈
人;此刻在客厅里,另与我妻晤谈的,妻的母亲,未来也是我的岳母。这般的光景,是我
从未想过的,有点奇异,却也有说不上来的安心。“哼!叔叔喔。”当时,妻的父亲听我
道谢后,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将杯中的茶喝下,迳自走回客厅,倒卧沙发看电视。
我的爸爸早逝,在台湾,我已经没有了父族的亲友;妈妈的亲故,也逐渐离散,剩下不到
十人而已。相较于妻老家的“大”,妈妈最在意的,就是我们家族的“小”。在我与她说
我想与妻结婚的时候,她耳提面命、日复一日地告诉我,我们亲戚很少,在结婚时,无法
有盛大的排场,带着愧疚与不舍的心情。
起初,我不认为妈妈的担忧会成为现实的困境,觉得“婚恋”应当是两个人的事;但随着
婚期越来越近,在规划“文定之旅”时,竟也难免为此感到操烦,大至“门当户对”的固
执,小至当天流程的安排,都足以令我夜不成寐,深怕是否有哪个环节做得不周到,伤害
了妻的亲族,也让我的家人蒙羞。
我曾与妻商量过这些事,也有过争吵,她认为我“想太多”了,我却觉得她不明人情义理
,来来往往了好一段时间,才终于有了方向。一晚,妻告诉我,她们并不会因为家庭的落
差,而感到沟通上有所滞碍。
在我被叫去侧厅喝茶的当时,她的母亲与她说:“他没有爸爸没关系呀,我就当我们嫁出
了一个女儿,多了一个儿子。人家说,女婿是‘半子’嘛。”紧接着讲:“你们现在还年
轻,妹妹的小孩也刚生出来,你们快生一个孩子,这样我可以一起带。”
妻说到此处,便对我面露惊恐、故作夸张地说,自己回击母亲道:“不要,妳自己想看看
,我小时候多难带?妳和阿妈多辛苦?我才不要那样。”妻的母亲听罢嗔笑:“妳怎么这
样说呢?”那晚,她们便草草结束了结婚生子的话题。
我听完后才明白,原来那天夜里,仿佛有两个时空,一边是妻与她母亲的笑闹,另一边是
我与她父亲的面谈;我也才知道,他们丝毫不在意我家族的“小”,而将我当成“半子”
的心意,是多么地慎重与体贴。
文定当日,我起了个大早,换上了熨烫平整的深蓝色的西装,系上了预先打好的领带,坐
在礼车里,沿着山麓开去。车子缓缓地驶入了田间的小径,穿过平交道,进入村巷里。父
亲早就在芒果树下等著,张罗好了热热闹闹的鞭炮,一见我们的车子驶进路口,炮仔声震
天价响,仿佛要让老树与小村里的麻雀知道,我们要结婚了。
车子驶入门口埕后,我下了车,亲友帮我下了聘礼,姑姑们殷勤招呼、热切款待,要我们
吃与邻居早上一起搓的汤圆,好好等待。仪式开始后,我走入神明厅,门口张结的八仙彩
是妻的交待,她说阿妈告诉她,以前的人家结婚时会这么做,代表吉祥庆贺的意思。
那时,双方亲友列席厅前的两侧,妻由姑姑牵了进来,家长为我们戴上首饰,我与妻替彼
此戴上了戒指,站在祖先面前焚香祝祷,跟祂们说:“我们要结婚了,请祖先放心,一切
都很好。”
两年前,妻的阿妈辞世,如今也位列祖先之席。想此际她应当觉得欣慰,小狗依旧肥肥壮
壮,镇日巡田水,在芒果树下纳凉;自己脾气不好的大孙女,终于跟那个魁梧的北部“朋
友”开花结果。
祝祷的时间仿佛被拉得长长的,我可以随着香烟弥漫,走入与阿妈初识的场景:她坐在神
明厅的门口,等待我来,那清晰的微笑与风趣的谈吐,在我心里已然反复拓印,成为了无
法忘怀的印记。
在某个瞬间,我觉得,并非我走进了妻的故乡,而是妻的故乡,愿意让我走入,这一切完
整了我与妻的婚恋。妻总告诉我,自己是山的小孩,我那时深感,我也是源泉的半子,与
妻一人一半,是这个故乡,细心呵护的孩子。
(此文收于《当时的月亮—第23届磺溪文学奖得奖作品专辑(上)》,页92-99。)
作者: yuki08 (眼睛打开好吗)   2021-12-26 23: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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