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左传】《郑伯克段于鄢》: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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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伯克段于鄢》语出《春秋》,千古哲人孔子简短六个字,另一位千古史家看到了,读
懂了,立《左传》写一篇精彩纪事,后收录为《古文观止》篇首。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
母后生太子时不顺,埋下心里偏差的种子,太子取名为“寤生”,母后偏爱次子,几次私
心想立次子为王,国王没答应。太子即位,母后不死心,搬弄口舌使次子成为京城大叔。
次子巩固了自己势力又有母后撑腰,享尽几年荣华富贵,没浇熄从小母亲根植的权力种子
,终究走上了起兵造反这条命运的关口,而从小被取名寤生的庄公早有准备,分秒不差先
发制人,于是有了《春秋》这句话:“郑伯克段于鄢”。
《左传》仔仔细细地推敲《春秋》每一字句,史学家知道断简残篇中有话没说出口,更怕
思想家的微言大义被刻意曲解,因此“具论其语”:段没有遵守弟弟和臣子的分际,因此
不以“弟”称之。犯上想成为第二个君主,必须严厉以“克”这个动词遣责。明明郑庄公
在政治舞台上显赫一时,没教化好母亲弟子臣子,终以兵戎相见收场,故讥讽为“郑伯”
。至于段最后狼狈奔逃到共这个地方,一字一句重如泰山的《春秋》连提都不提了。
一字之褒、一字之贬,隐诲不说的结局掩藏于笔锋之中,留待后世贤者智者挖掘。
无《春秋》,不会有为之注解的《左传》,而没有《左传》,深埋于《春秋》字里行间的
尖锐批判,也许真成为北宋王安石所谓的“断烂朝报”,不会在汉朝被立为五经学官,更
遑论后来成为中国千千万万文人必须落笔成章的《十三经》。我们当代人看几个箱箧装不
完的文渊阁四库全书,大可一笑置之,当作古中国封建专制下的前朝古物,可是两千年后
再阅读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稍具中文国学基础的读者,平心而论,可以感受汉文化中
弥足珍贵的文字艺术。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相传《春秋》为孔子所著。孟子为这本书所作的眉批千古流传:“孔子成《春秋》而乱臣
贼子惧。”两千年后看这个注解,是讲错了,也是讲对了。
孟子说这话带着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可是后代人翻翻陈年古籍,考究孔子孟
子当时所处年代,宫庭里政治权谋已经太拥挤了,孔孟之流根本不得其门而入,只能站在
门外,远远朝高墙大声疾呼,高墙里诸候将相听不见书生喊他们叫“乱臣贼子”,而其实
他们不太需要关心高墙外的声音,因此何“惧”之有。
孔孟两人都曾经率领门徒周游列国,一群人到处奔波,醇醇告诫的道理没有人听,孔子甚
至被困遇险以至于绝粮七日,所以两人最终都只能带着一班徒弟隐身巷弄,找个安静角落
悄悄著书立说。既然说不听,那就写下来吧,形诸文字,流传后世有智之士挖掘。因此把
镜头放到春秋战国宫庭高墙边,炎凉世态横摆在眼前,孟子这句话讲错了,言过其实以至
夸夸而谈,流露其人其著作特有的读书人息气。
而说这句话对,有两个层次,一个是从孔子本身行为来看,一个是后设历史眼光来看。
鲁哀公十四年夏,齐国陈恒弑其君,稍读春秋战国史册,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多到不提也罢
,更何况长年沉浸于古籍整理的孔老夫子。即使如此,年迈七十已然“从心所欲不逾矩”
的一个老头子,慎重斋戒三日,佝偻曲膝地恳请哀公伐齐,其结局可想而知。
再过三年,孔子终年七十三岁,众弟子为其服丧三年。所以约两百年后孟子慷慨直言的“
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与其说是史实,不妨解读为后代弟子遥望那年迈斋戒
的庄严身影,不由得一股浩然正气冲上来,一吐对于先师坦蘯胸襟的赞叹之辞。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一生遵崇古法的孔子,念兹在兹周朝先贤周公旦所制定的礼和乐。
周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记载详实的朝代。据传周先祖历经十五代不断迁徙,部落长老们
才得辛苦地安居发展农业,起初为商朝属国,再经过几代更迭的兵戎战事,终于取而代之
,后来再有周公旦东征平定三盛之乱,终于大势抵定。
面对部落先祖们想像不及的这么一大块国土,周公旦已无气力再作思索,沿续部落共主的
思惟,由小而大分封诸候,周王室尝试以形式上的礼乐和封建世袭维持住得来不易的疆土
。
而孔子在整理史籍时,探究了西周建国立国的古制,再看遍了礼乐崩坏、层出不穷的乱臣
贼子,在合与分、分与合的历史钟摆中找到规律,隐约预见了某种结构性的腐败是无法改
变的,唯有礼教有可能凝聚人心,在太平盛世得以安邦,在战国乱世得以待王者兴。也许
孔子著《春秋》时,暮色苍茫中只能望见往后的几百年,他没有想到的是,宫庭高墙里《
郑伯克段于鄢》的舞台拆了又搭、搭了再拆,相同戏码上演了两千年之久。
春秋战国时代,周王室百家争鸣,当时的诸候将相在地理意识上尚没有足够的高度,直至
秦始皇一统江河,再到汉朝巩固江山,沿续两千年的中华文化疆土大致底定。大一统之后
,宫庭高墙里的诸候将相跟着提高了眼界,终于听见了那班读书人的可爱之处。“居马上
得天下,岂可马上治天下”,于是春秋三传、汉代五经、大唐九经,再至宋明十三经。其
实明主也好、荒君也罢,再怎么独尊儒术,那些人脑子里暗地里想的东西和左传里的段叔
庄公好不到哪去,然而中国历史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动蘯不安中始终有一股浩然正气未
曾漫漶消蚀,那是千古哲人寄微言大义于寥寥数语,那是千古史家寓褒贬于卓绝文采。
“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日:‘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