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thylphenidate》
夏天好一点,有那么几天的时间,这个城市仿佛酣饮无穷无尽的光线,时光轻快飞跃。安
眠药萌生的困倦并不总是见效,常常作梦,然后惊醒,像晒伤。我没有什么四季更迭可言
,在精神病里,一年有十二个月,天气全长满了利牙。
我的卧室面向城区的马路,生活起居全侷限在卧室里:每日的触目所及,就是一面排列整
齐的书柜,有些凹陷的书桌。我最喜欢书柜,琳瑯满目的诗集、现代文学、中国古典文学
、戏剧电影概论、工具书,承载着阅读时满溢的情绪,其余的空间成了无人使用的荒废状
态,灵魂逐渐干枯。走出房间,坐在阳台阅读,读著语焉不详的云,与书籍并肩翻过每日
的换日线。
今日下午天气晴朗,路面油亮,行人稀疏且匆忙,我先是看到一个别著粉红色蝴蝶结的小
女孩,脚上穿着黑色皮鞋;殿后的是一身墨色丝绸洋装、身形匀称的母亲,面容颇为憔悴
,她们母女间的衣着强烈对比,吊诡得激起我的好奇心,轻轻阖起书本,燃起香菸,随着
节奏的吞云吐雾,浓到化不开的雾气,叠印在母女身后,是一幅堪称完美的讽刺画作,小
女孩脚下的黑色皮鞋不会随着时间变换型态,童鞋的稚气含苞待放,当女孩长大成女人,
女孩会舍得取下心爱的粉红色蝴蝶结吗?成熟的躯体会不会住进像母亲那样的墨色丝绸里
?
当我想得有些郁闷的时候,小女孩笑得花枝乱颤,频频回头看,我却显得有些别扭,为刚
刚的臆测感到抱歉,我没有资格去揣测别人的未来,粉红色蝴蝶结,姑且就别著吧,还年
轻,多想无益。
俯瞰城邑,是好奇心的驱使,更是后天的血清素不足,所有的悲伤感官进入最灵敏的状态
,得不到什么具建设性、逻辑性、脉络清晰的哲理。反而神游到痛苦的首度,悲伤永远没
有实质上的反馈,就是肉身的苦难,精神的折腾,连呼吸都可以感到窒息,现实生活满是
谵语,毒气四溢,坐以待毙,如机关枪大炮,自然是敌不过,自然在事实上投以很痛楚的
教训,敏感的人就输到一败涂地,痛入骨髓,直逼溃烂,至死方休。
刚才热闹的人群随着太阳的炽热逐渐蒸发,街道上几乎净空,侍者在空荡荡的超商门口清
扫地上的碎屑,再典型不过的星期天午后,天色突然转变,屋顶上方,天空微微染红,随
著夜晚的到来,路上也变得热闹,散步的人潮回笼,路灯突然点亮,照得夜晚第一批升空
的星星光芒黯淡,景物变得深沉,我凝视著天空的变化出神,就这样过了良久。
光线的变化,加上长时间注意大街上的人来人往,使双眸有些疲惫,间歇驶过的车辆车灯
,随机映射在路人的光亮发丝、唇红齿白的笑容或银手炼上,不久后,夜色愈来愈浓,不
知不觉中街区已是人烟稀少,到第一只流浪猫缓缓穿过马路的当儿,今天的菸全没了,我
懒得下楼进超商,起身后肩颈有些僵硬不适,我心想今天总算是过了,要重回囹圄般的校
园,作茧自缚是别无选择,只能逆来顺受。
我反复忆起看诊时候的对谈,我确凿地认为,医师脸上显露出怜悯和关切之情,只因涉医
学的伦理。心里或许想着等等下班吃什么好,身体依然保持着正直的姿态,直到下一个病
患入门前,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出了诊所以后,随即被淹没在耻笑声中,狼狈不堪,面容是一张暴露无遗的病例,苍白更
胜白纸,转身挤进人群。紧紧地咬住嘴唇,强迫症的恶习,在嘴唇上咬出一层黑色的弧形
,结痂的鲜血,几乎不见原本的唇色,整个嘴唇变成对比强烈的色票,被强迫症篆刻成一
片肛门的颜色,先是一圈肤色,来是一圈黑色,黑色里面是呼之欲出的屎。满嘴的屎,深
怕一个不自觉的喘息,便不偏不倚全拉进路人的嘴。要把哭声憋住,到人群的最外边,才
敢放出悲声。
我的药物有了更动,强效镇定剂不够了,从四分之一粒离忧,到二分之一,到一整粒都不
够,变成三级管制药品:弱中枢神经兴奋剂。造成兴奋作用被认为是在诱发多巴胺的释出
下,抑制多巴胺于纹状体的再吸收所致,一天必须两粒。
在处方笺上签了名,像是一个秘密仪式,通往合法吸毒的秘径。新来的药剂师长得有点像
我一位在阳明读脑神经的挚友,让我有些出神,有股平行世界的熟悉感。她看着我签名的
模样有些生涩,面容诧异的表示:“妳是第一次签这个吗?之前没有吃过三级管制的药物
吗?”她的口吻好像是,妳这个样子,居然还没有吃过。人生最熟悉的声音就是精神病的
胶囊挤出铝箔包装的啵啵声。我讨厌照镜子,我有一片肛门的嘴唇,还把自己活成一瓶药
罐子。
我的生活是痛苦的蒙太奇,扼杀灵魂的苟活。就是要往地下走,地下的法则就是死里求生
。
想到章诒和,她因被打为右派被囚禁近十年,六十岁退休后才开始书写,她因此喑哑过了
人生的几乎全部,她没有时间成为自由的文家。那些生活的阴暗是不期而遇,眼窝自然会
流出泪水,提笔更是泪流不止,毫无办法,已成矣。一个平淡的词汇,包裹着无数寒夜的
心悸。“我想,往事如烟,往事又并不如烟。”
结论是:我的生活如往昔,什么都没有改变,随着深夜的侵袭,药效发作,困倦萌芽,准
备入睡,世界终于又恢复荒凉。
想忘记让我伤心的人,我不想再每天流泪了。忘记,倘若没有忘,何以记。我会怎样想念
你,我会怎样想念你并且梦见你,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你而梦也梦不见你。
欲有言,却不知从何言起,依稀感觉到时光的力量。
忍不住书写下来。
这一季,台湾的梅雨下得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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