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联合报副刊(2019.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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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妇系男孩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傲慢,也不再尖酸。他们谈过或长或短的几次恋情
,总是受伤的那一个,但仍然傻傻相信爱、相信有一天王子会捧著玻璃舞鞋来敲门;只是
不免有点担心,那个时候自己已经老得无法翩翩起舞了。少妇系男孩的公主病老早彻底痊
愈,他们脑袋里之所以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因为,他们生来就属于童话,他们每一个
都上升双鱼,浪漫到不行。
少妇系男孩和少女系男孩最大的不同倒不是年纪,而是身材。
每一个少妇系男孩都曾经有腰有臀也有腿,但年纪到了以后,一方面代谢变慢了,二
方面久坐办公室,少妇系男孩一个个同为天涯“小腹人”,每天低头看着消不去的肚腹发
愁;吃得少了、运动多了,却怎么也没办法彻底铲除万恶的赘肉,只好没事就自嘲自己怀
了生不出来的魔胎,当然,金城武的种。少妇系男孩的尺寸从S/M一路增大到L号,每每
拿出压箱底那几件二十八腰的牛仔裤总是叹息,想着哪天可以再穿上它们?也知道只是奢
想。
少妇系男孩很懂得对付寂寞。每次聊起感情,他们总习惯搬出志玲姊姊当挡箭牌:“
台湾第一美女四十好几了,不也还没嫁人?”无意间听到广播里传来彭佳慧摘下金曲奖的
〈大龄女子〉,唱到这句:女人啊/我们都曾经期待,能嫁个好丈夫……没有一个少妇系
男孩不眼眶泛泪的。
少妇系男孩是少女系男孩的进化体。
每一个少妇系男孩都是看《娱乐百分百》长大的,他们爱透了小S的机伶和贱嘴,爱
透了她的自信;《康熙来了》停播宣告的时候他们奔相走告,为一个时代的终结而伤怀。
而后,《吃吃的爱》他们都买票了,可是电影上面那个演出演艺菜鸟的小S不牙尖嘴利、
不趾高气昂,就不好玩了;而没有蔡康永均衡效果的《姊姊好饿》,又综艺得有点过头。
少妇系男孩们最辉煌的时代,终结在《康熙来了》停播的那一天。从此之后,晚上十
点不知道要做什么,不再能互相传递节目里的笑点和迷恋小S吃豆腐的鲜肉以后,少妇系
男孩们顿失生活重心,但他们已经足够坚强,能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
“我们都是大人了。”某一个少妇系男孩喟叹地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其他人不发一语
,习惯抽菸的纷纷点起了菸,不抽的则是默默啜著酒杯。
“长大”就像哈利波特里的“不赦咒”,如此致命、如此不留余地。“时间会吞噬万
物包括自身,简直是凶险。”吴继文借《天河撩乱》时澄的口这么说。
少妇系男孩到底是少妇,还是男孩?
少妇系男孩有男孩的天真淘气,也有少妇的成熟婉约。年纪也许是个问题,爱情市场
里,青春从来就是最熠熠生辉的筹码,很多男人以为自己爱的是这个男孩的独特,却疏忽
了自己心中真正渴冀的,说穿了,就是追不回的青春。
少妇系男孩不再青春,也许老了点、肿了点,也许故事比起那些年轻底迪多了一点复
杂一点,可是少妇系男孩那种综融天真与成熟的黄金质地,是他们最最吸引人的地方。
他们憧憬一世一生,也知道诺言的薄脆;他们渴望爱情,却已有完备的武装对抗冰冷
现实;他们不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爱损人,却总可以见缝,将针插在比较不那么伤人的地
方,让你笑,又不至于太尴尬;他们敛收自己的光芒,不再是个一呼百诺的party queen
,可是他们不会让场子冷下来。
少妇系男孩懂得如何与寂寞相处,他们可以一个人看电影、吃饭,独自出国旅行对他
们来说也不是太大的问题;很可能不久以后,他们连进手术房开刀,都可以一个人。
也许他们最大的毛病是,他们太擅长照顾自己了。男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男人潜
意识里期待另一半是个生活白痴,口里抱怨,身体却好不诚实热情地帮另一半把所有的事
情办得妥妥贴贴,如果另一半是个换灯泡通马桶,甚至搬家都可以自己完成的人,多半会
把男人吓跑。
有时候少妇系男孩的爱情壮烈得有点悽然,因为他们勇于说出苏伟贞笔下费敏那句:
“那好,我陪你玩一段。”他们很能拿捏分际,玩,就认认真真地玩。
他们可以不放入一点感情,这是他们使人感到害怕的地方。
少妇系男孩可能或多或少都有点精神病。
他们青春期时共同的记忆就是被霸凌,因为掩不住的阴柔气质而被同侪恶意嘲笑为娘
娘腔,我想这很可以理解,心灵反复被践踏、被吐口水被否定,人怎么能不忧郁?
少妇系男孩成群结队走进身心科挂号,更让人为之郁结的是,他们中少数几个,是被
押进诊间要求矫治性向的;而当精神科医师语重心长地对他们的父母解释同性恋并不是疾
病的时候,当父母拍桌飙国骂走人,少妇系男孩如何不得病?因为他最亲爱的家人都一口
咬定他有病。
二○一七年五月大法官释宪的那一天,所有人无不因为释字七四八号而振奋,光明的
日子就要到来,至迟两年,少妇系男孩们可以一个个披上白纱走入礼堂,接受所有人祝福
自己的幸福。一年后,二○一八公投开票结果,赏了所有人一个热辣辣耳刮子,辟谣再辟
谣,“多数人”依旧坚信同婚一过,性平教育教多P、小孩就会变同志、台湾就会成为爱
滋岛。
说到底,“多数人”更相信他们“不正常”。
少妇系男孩们挫败,但是少妇系男孩知道蔷薇战争还未言败,全台湾至少有三百万人
,七到八个人有一个,愿意给予他们祝福。经过了被否定的青春期,吞了无数颗百忧解和
使帝诺斯,少妇系男孩虽然并不总是乐观看待人生,但至少强韧。
“强悍,是一种信仰。”苏伟贞在《时光队伍》里不断朝医疗体系喊话:够坚强的病
人需要够勇敢的医生,横竖是个死,请为我开刀。不正是如此?横竖我们心中早有个底:
歧视永不休止,这是人类组织社会的一种模式;但我们挺直了背脊活着,就算扛着千斤顶
,也要不吭一声地朝前走去。
这是每一个少妇系男孩,在娇媚妖娆的眉眼气质间共同具备的,比男人更加男人的,
骨气。
我们不会长吁短叹“宝变为石”,我们相信只要坚持,终有天“石锻为宝”。
身为少妇系男孩,我并没有特别以此为傲。
我想志玲姊姊娇嗔著向记者抱怨:“你们要帮我介绍对象啊!”的时候,应该也没有
以台湾“未婚”第一美女的身分为傲。比较正确的说法是,很多事情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
──忽然就“被迫”来到少妇的年纪,再装可爱就嫌太多了,但是心底却有个白雪公主在
奔跑,打开窗户引吭高歌,松鼠和麻雀就会围绕着我跳舞的那种,曼哈顿奇缘式的,只会
说I don’t like,字典里没有hate。
月光仙子也是会老的吧!如果有一天,月野兔无论如何都再也塞不进那套窄出人命的
水手服,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大喊“让我代替月亮惩罚你”?
关于爱情,我依愿相信、愿意等待,愿意给。一方面秉性如此,二方面,看得多了,
看着身边的朋友们雀跃地上了航向色情乌托邦那座巍峨大船,一直等着他们回头告诉我,
色情乌托邦如何使人心荡神驰,却总是──并且无一例外──等到一颗颗破碎的心和疾病
绕缠的身体。如果知道去向彼方的结局只会是这样,那我当然选择,撕毁船票,留守岸边
。
用“道德”这两个字来思考这件事情太过复杂了,用我的基督信仰来理解又太过单纯
。身为一个少妇系男孩,我清楚明白“欲望”的模样;这么说好了:很多人进入一个人或
被进入,却不带一丁半点“爱”的成分,接着言词振振“流动情欲”、“多重关系”,说
穿了也不过就是在为自己的“不贞”与“败德”涂脂抹粉,使之正当化与正常化。然而“
不贞”与“败德”是一种恶的质地吗?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替这两个词汇辩护,它们怎么不
是?朱天文藉荒人之口告诉我们:深渊以下,还是深渊。
也许驰骋色欲是某些人毕生的追求,却不是我的。
我想要听见那个人心底最真实的声音,我要他对我说话的时候不带一点心机,我们可
以一起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夜里一起看着最亮的北极星;我们可以参与彼此的人生蓝图
,一起完成很多很多或微小或伟大的计画。
少妇系男孩和少女系男孩还有个不同是:少妇系男孩知道怎样筑造自己的梦,而少女
系男孩只是“做”。
也许有一天,少妇系男孩会再度进化,进化成“大婶系”男孩,或其他别的什么;但
我们永远不会变的,是那一颗天真的看世界的眼睛,和愿意为这个世界的美好而热情跳动
的心。
每一个少妇系男孩都会幸福的,我深信,也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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