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年兽

楼主: SIN9690665 (残雪)   2019-12-16 10:27:18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岁末围炉后,我与二哥漫步至家中附近的超商,他买了酒、我买了菸
,一起享用;刺骨的寒风,把他吹得苍凉,皱成一团的面容,看起来老了许多;路灯将他
的影子照得歪斜,我眼前蹲踞在小花圃边,啜饮著米酒的二哥,此时竟不如儿时所见那么
巨大。
儿时的我,过年时喜欢将家里的枕头全数收集起来,在客厅、房间玩着“盖房子”的游戏
,用棉被、毛巾先圈一块地,再以枕头做为外墙的材料,一层层构筑起家中的堡垒。二哥
常常自称是“大怪兽”,拔山倒树而来,将我的房子夷为平地。
如今想来让人发噱,他把脸皱成一团,张牙舞爪走过来的样子,廿多年过去了,那样的情
景,仍时不时地闪现心底。
他告诉我,我已而立之年,该为父亲在台湾留下后代。他说,当年父亲为了专心养育他们
两兄弟,晚年才生下我;母亲的前夫死后,二哥曾被送去育幼院一阵子,生活实在太苦了
,后来母亲再嫁,我的父亲便顺势将两个哥哥接了回来。
他们结婚宴客当天,二哥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待到礼成,父亲返家想牵着二哥一同见客
,他一把甩掉了父亲的手,拿起桌上的烟灰缸,砸了窗户一个大洞。父亲不怪他,只是默
默地把窗户拆了下来,隔几天再请人修葺;坏的窗修好了,但从那时开始,父子间便疏远
了点。
在父亲去世后,二哥时常叨念著,直说父亲为他们好,“计画做人”,年复一年地叮嘱著
我,要我快点成家;他说,大哥现在有了孩子,家庭美满。自己这辈子是没了,唯一的心
愿便是看弟弟结婚生子,拥有快乐的人生,这也是父亲生前时常与他说的。这些话,我总
是在他酒后听到,在公园、在篮球场旁,在楼梯间、在他的小房间里,耳提面命,仿佛父
亲的魂魄托他苦劝我。
在父亲去世前,曾要我们好好担起照顾他的责任,二哥从小便失去了父亲的关爱云云,也
堆叠成心头的要紧事。纵使父亲走了多年,他仍絮絮叨叨,话语像是魅影也像是藤蔓,缠
绕在他与父亲之间,与我之间,让父亲的魂魄更加沉重了;如果父亲的魂魄还没到来生,
那便是搁浅在他的唇了吧。二哥的唇,始终没有停过。
他的世界比较“不一样”,他常常听见、看见许多我们感受不到的声响、行迹,在他的世
界里他交了许多朋友,也时常与人吵架。国中毕业,老师说这孩子“善感纤细”,这样的
评语实在难以与一个大男孩想在一起,我觉得,不如说他的内心有只怪兽吧,长了许多眼
睛,替他观望世界;长了许多耳朵,替他网罗不同的声响;更生了许多嘴巴,讲述着他错
落的人生。
儿时的游戏往往残酷且写实,家中所盖的那些枕头堡垒,轻巧易碎,“大怪兽”蛰伏在我
们的生命里,蠢蠢欲动。某天夜里,他指著家中的一面墙,要那面墙“滚出去”、“杀死
你”;又有个晚上,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说著对不起,我不该骗你;再有一天,他在学
校与朋友起了争执,只因觉得朋友要对自己不利,便出手殴伤了他。我始终听不见、看不
清,也说不明白,二哥的世界里,到底有多少声音、念头,左右他的情感、摧拉着他的情
绪,我只觉得他像一头失控的兽。
我那时年纪尚小,却清晰记得他发病时的样子,他愤怒的双眼仿佛就要喷出火来,狂乱起
伏的胸口,就像是心里的兽正呼噜、呼噜地闷吼著。那时父亲束手无策,要他快回房;但
他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语,将家里的东西全数砸毁,父亲仓皇逃跑,被他打成重伤,我将
自己紧紧锁在房内不敢出去。
在我幼小的脑海里,对弑父杀母是如何有违伦常,毫无想法;正似我始终窥伺不了的他的
内心一般,令人费解。我曾问他当时为什么要打父亲呢?他说因为心很乱,看到了许多很
不好的、很不好的东西。慎重其事地说了两次,他的世界里坏东西都跑来了。有个声音告
诉他,只要这么做,内心就会平静下来。那天之后,家里费了番功夫整理,二哥住进了疗
养院,“善感纤细”仿佛低回不已的谶语,一直让我记着。
他再回来,已是许久以后的事。
我掏出了怀里的相片,想送给他,那是他第一次过年回家时,我们一起拍的合照:照片里
的我还只是个中学生,留着青苔似的平头,双手背在身后,咧嘴笑着;二哥搭着我的肩膀
,腼腆抿著嘴,双眼努力地看着相机镜头。那时的他已服药多年,药石驯服了他内心的躁
动,也同时驯服了他大部分的感知。
那年他回家,父亲替他准备了一个烧得炽盛的火盆,让他跨过后进门;在门口,先以烧成
灰的净符水,擦拭他凹陷的双颊,与黝黑的双臂;一坐在沙发上,父亲便找来了一位有名
的“师父”,说要替二哥赶走那些“朋友”、“冤亲债主”。从家门口到沙发上,走得彷
彿朝圣之路,他任由符水泼洒、香烟缭绕,过了火盆,施放鞭炮。
父亲握着他的手,向上帝祷告,赐给他平静的心灵;也曾试着召唤满天神佛下凡来,除妖
斩怪,希望调伏他内心的怪兽;家中亲戚长辈更是送来许多仙丹妙药,只为了拯救二哥的
灵魂;年复一年,直到父亲去世前一刻,他仍心系着他的事。
我畏怕二哥的力量,一如钦慕父亲伟岸的身影那样。他的身体健壮,力量极大,据说初发
病那晚,来了四个警察才将他制服。那股怪力,是经过警方认证的。我幼年时欣羡他的力
量,那弹指间摧毁我建立起的家中堡垒、让父亲时时挂念的力量,该是有多大,也是那时
的我无从想像的。
在家中处处见得哑铃、仰卧起坐板的踪迹,二哥时常锻炼自己,因此保持着一身精实的肌
肉,像头强壮的狼犬般,令人望之俨然。
“弟弟,我老了啦!”
“没有,是我长大了。”
犹记某年团圆饭后,我在以腕力战胜他的当下,心里真正欢喜,我终于不再是那照片里乳
臭未干的孩子;我背在身后的手,不再那么纤弱无力,紧张得无法自持;我勉强咧开嘴的
笑容,如今可以放心微笑。我微笑看着二哥,和他说我长大了,心里想的,却是我再也不
怕他这头怪兽。
他看着我满脸欣喜的样子,一边收敛起神色,说自己真的老了,自从生病后,服下的每一
颗药丸就像是清洁剂,无时无刻涤除、镇压他心里的影子与声响,流窜在他的体内,如野
火燎原,烧光了他的体力,也让他的精神不如以往强盛。
他与我说,父亲当年的力气更大,年轻时曾在北京卢沟桥,与当时的同僚一人手提一只石
狮子。
“干什么呢?”
石狮子小得很,你我都明白,那是父亲夸大的小故事。
“修整战后的桥梁吧?”
他说以前最喜欢和父亲比腕力,成年后才正式胜过了父亲,那时好高兴;爸爸只是笑着不
说话,拍了拍他充血、饱满的二头肌,再捏了一下自己松垮的手臂,便两手一摊洗澡去了

真的老了,我看着照片里的他,梳着廿年前流行的“麦当劳头”,戴着过时的金框大眼镜
,如今他的打扮也与此相去不远,只是身型更加削瘦了些,脸上的皱纹变得更多;这张老
照片,将时光锁在了那年春天,那片盛开得张狂的杏花林里,红白相次绽放的花朵,沿着
山棱如火一般烧着,开开落落。
二哥比起大红大白的花朵,多了分苍凉,时间这头兽,几乎要将他吞噬下去,他一年比一
年瘦,一年比一年萎靡;在我战胜了他以后,那份欣喜若狂之感,竟如昙花一现,我只听
着他说起与父亲博力的往事,傻笑着他回忆里父亲那巨大的样子。
在他回忆里,父亲的背影如同高耸的山岳,在家中缓缓移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他说
他儿时初见父亲,心里觉得害怕,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大”,而自己“小”得可怜,
那时初经历父丧,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过年会提着两袋“小美冰淇淋”到家里看母亲与
孩子们。
“他像是怪兽吧?我那时候很怕他。”
“我朋友说他比较像头大笨象。”
二哥的唇,那晚始终没有停过,滔滔不绝地与我讲述著父亲的往事,最终回到了要我成家
、立业,为父亲在台湾留下后人。年复一年,像是堕入了轮回之中;父亲的魂魄那么轻,
又那么重地始终衔于他的唇上。
二哥对家的想像该是什么样子,如今不可考了,我只片段地撷取了儿时的模样来说他;我
们家里,总是有两种样子,一种属于我与父亲的,另一种则是属于他与我父亲的。
像怪兽一样不可考,二哥对父亲的畏惧、景仰,我对二哥的恐惧,都来自不可考的想像。
年年到来的“大怪兽”,如今想来荒诞莫名。
仅在传说中见得的兽,常在过年时到来,害怕巨大的声响、害怕大红布,有人说祂是山魈
、精怪,也有人说祂是夔、是贪吃多嘴的饕餮,众说纷纭的想像,成就了吞噬人们精气的
怪兽们,一口一口吃下岁月的余绪、年华,嘴里衔著过去的遗憾,目光盯着未来的日子;
人们因着这样的想像,洒扫庭除、施放炮竹,张罗起除旧布新的景象。
一过午夜,炮竹声响,震天的火光在远处四放;二哥一饮而尽瓶中的米酒,我踩熄了脚边
的烟头。彼此默契于心,那怪兽此时正沉沉睡着,如同逝去的年华,将在那照片里永远安
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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