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入选<Youth show>,发表于幼狮杂志2019六月号)
天,你活着的时候姊始终想不明白,你是个男孩,为什么偏要去喜欢另一个男孩呢?
姊绝不是反对,只是不愿看你一路这么痛苦压抑,到最后粉碎自己。现在姊似乎懂了,你
就跟《像雾像雨又像风》里边那个杜心雨一样,受了太重的伤,只得把自己关在一个花园
儿里,握着手上的笔对着同样景物刷刷刷画到死去。你的心思比谁都要清澈、都要孱弱,
也许任何一个骨头硬的修表匠或著大和尚闯进来,就能轻易把你带离那样的自伤之境。
不是你非得跟着谁走,而是谁先朝着你的光走。
还记得你在医院里的模样,因为不吃饭,所以瘦成一片人干、因为晒不到太阳因为被
“关”,憔悴而且苍白。妈说你疯了,医生也这么说,可是姊清清楚楚地知道,是这个世
界亏待你,是你被那个男人伤害,所以失控,才不得不吃药住院。姊不知道你的躁郁症要
怎么治,姊跟妈吵,吵到声泪俱下,姊哭喊说你没有病、你好好的,可是妈不信,妈说你
只要对她表现出一丁点的不耐与敌意,就是“发病”;因为从小到大,你一直那么温柔、
那样顺从。妈说:“你不懂,小天的个性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妈说得好像她十二万分了
解你,好像你永远不会长大、人永远不会变。而现在,你确实再也不会长大了;因为帮不
了被妈彻底否定、被精神病院折磨的你,因为你头也不回决绝地离开这个还有姊信你的世
界,我经常感到痛苦。
可是天,不要怪妈好吗?没错,是她亲手把你送进那间可怕的医院;是她主动配合那
间可怕医院的烂医生关你,一个月、三个月、将近五个月,是她说:“没有医生的许可,
休想踏出医院半步!”;是她在得知医生终于要放你走的时候,宁可让你多住几天,也不
愿早点接你出来。她说她要想办法治好你,可是她不断伤害你,要你毁弃学业、人际、爱
情,是她说健康第一,你在家当个三十岁的妈宝胜过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志业和另一半,是
她,说你钟情的写作无益、文学无益。是她用她伟大的母性来包裹你的生命……记得姊跟
你聊过吗?姊是在离开她的“关爱”后人生才越来越顺遂的,希望有一天你也可以靠自己
的力量离开她,只是,我万万也没想到,再也不会有那一天了。但是我们都别怪妈好吗?
她也不过是用她懂得的方式来爱我们,即便在千万种爱的形式中,她选择的那种是如此锐
利。
姊知道你烧得太久,焚毁整座花园全成了灰,却等不到一个嘻皮笑脸的陈子坤,他多
好,他要讨你开心只要对着你笑,可我连护着你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到。
天,你的爱那样纯粹、炽烈,有时几乎使人感到害怕。大学那几年,你和一个不断劈
腿的男人同居,姊想不透你为什么要选择不断原谅?难道因为是初恋、难道这个世界上只
剩他一个同志?你明明生得这么美,性格温柔、聪明幽默,你最大最大的缺点是太过自负
,也许就是这点害了你,因为自负于自己的爱是最珍贵的,所以相信给了出去,得到的人
必然会宝爱且珍视之。你说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是百人斩、性爱经验远胜恋爱经验;
你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男人过去没有定下来的习惯。你知道你都知道,可是你却做出这样愚
笨的选择,就因为他先闯进你的花园?天,如果每个人的爱情都有幸与不幸,或许你的爱
情就是不幸的那一种。我后来听一个教会的姊妹说,这是“家族咒诅”,一如母亲,你承
接了这样的咒诅,要被一个男人伤了又伤。
爱情有时像赌局,天,你何必一进场就梭哈呢?你从来不是筹码最少的那一类人。
天,昨天晚上你到梦里跟姊说那些,你说:“姊,我去了金城武家里,我看着他洗澡
看他刮胡子,还看到他跟另一个人……”我敲了敲你额头,你怎么这么坏!但看你开心得
一张脸红晕晕的,那么湛亮的笑容,从你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就再也没从其他人身上看见
过了。
这个世界忙碌,而且无情,所有人都为了被其他人记得而努力着。可是天,你被忘记
了,因为这个文明的社会容不下你的不正常。你的眼睛从来就是夜空最闪亮的星、你的笑
声一直都让围绕着你的人们感到欢愉;可是,自从“躁郁症”三个字符咒般紧黏在你额头
,所有人都转身离开了。他们去追逐曾经跟你彻夜长谈的梦想,他们去爱,他们工作生活
、结婚生子,你就此在他们的生命里永远淡出,成为脸书上一个被设定成“点头之交”的
帐号。姊知道,你在医院寂寞非常,你是一个如此爱美的人,如何接受长期住院那个衰颓
而病弱的自己呢?你如此爱美,如何能开心地和其他衰颓而病弱的病人相处呢?把一个爱
美爱笑的你关进这样的地方,等同一场慢性谋杀,而他们成功了,妈跟那群烂医生终于送
走你了。天,我们从小一起拉着手长大,姊的童年因为你而丰富多彩,可是姊的未来却永
远都没有你的参与了,我后悔、我恨,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拉住你,恨自己没有果断且
坚决的阻止妈那样无情地关你,真的恨。
但姊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恨”,你是《曼哈顿奇缘》里那个从童话里穿越到现实的
,每天早上会用你美妙的歌声,和鸟儿、松鼠、各种可爱动物一起迎接早晨的白雪王子,
你的字汇里最多最多只有do not like,没有hate。
记得前几次的梦里你带姊去玩吗?你在空中飞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看得姊眼都
花了,你问姊想不想飞,我说好,然后你把一条绳子缠在姊腰上,突然这绿丘以你为中心
扩散,化成一座没有边际的沙漠。你要姊跟着你跑,我跑,你扯着我腰上那条线,一开始
我觉得四周滚烫,过了不久却突然清凉了起来,我真飞上天了!你在地上边跑边对着姊笑
;我越飞越高,比云还高,你愈跑愈快,我渐渐看不清你的脸了,吓得,急着吆喝着:“
别再飞了,太高了,快放我下来!”可是你听不见。
线断了。
一如那次姊不断拨电话给你,是要告诉你,妈准备上台北中断你的研究生生活把你送
回那间烂医院,姊劝阻无效、反对无效。你从来不教姊失望,大学因为躁郁症没有念完,
却又凭自己的力量以同等学力自修考上研究所,多么勤奋、多么聪明。你终于靠自己的力
量告别高雄,告别这个潜意识里已经把你当废人的妈,告别你不幸的大学生活,告别所有
离开你的人去接近另一群新的人。还记得你雀跃地在电话里跟姊说这说那,说三峡校区如
何大、建筑如何新,说社会所的老师同学如何温柔待你,说你同宿舍的越南侨生宝国如何
友善,对,那就是你该过的生活啊!你这样一个有爱、可爱又渴爱,而且从不吝于付出爱
的男孩,就应该被爱环绕啊!可是你切断电话,后来姊才知道,那时三峡N医院主任医师
开给你的药实际上对你是没有效果的,你切断电话是因为你已进入轻躁,你以为姊要来干
涉你,说你“有病”。天,姊从来就是所有人里最相信你的那一个,胜过相信妈相信医生
、相信鬼神。姊也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那一个,永远。
线断了以后我却没有下坠,我一直向上升一直升,离开这颗蔚蓝的星球朝那球火焰接
近,我很害怕,那是太阳啊!几千几万度的高温和滚烫岩浆,我会死的,我全身都在发汗
,怕你又去了金城武的家不来理我了。幸好你追了上来,笑着对我说:“姊,他们骗人的
,太阳一点都不热,你躺进去试试。”
姊信你。
从小,你说什么姊都信你。爸妈买给我们的百科全书、漫画版名人传记全是你先看了
才告诉姊哪一本好看的。因为你,姊认识了躲藏纳粹迫害的红发安妮、才华无限却穷困潦
倒的莫札特、用生命照亮他人的德蕾莎、最伟大的女性科学家居礼夫人还有还有……姊清
楚记得你从小旺盛的求知欲,甚且会照着百科全书,去厨房里挖一把盐和我一起撒在墙壁
上的蛞蝓身上看牠会不会死。那时姊就知道,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姊相信,神在造你的
时候,给了你一颗琉璃般剔透的心,可以折射这个世界万千的色彩,是要所有人珍而重之
地捧著的。但你不幸,遇到一个无法让你幸福的男人,得了一个注定不幸的精神疾病,还
被一个以为自己就是你人生所有幸福所在的妈死死地绑着。
姊真的躺进太阳里,像进入水里,但可以呼吸,我看见整片的整片的火褐色,四周静
悄悄的,往外看是无尽的黑,我想那是因为我在亮的中间,所以其他的光全被吞了进来,
我试着往前走一步,像走在泥里,但不会陷进去,软软的、暖暖的,你也进来了,全身白
得,你就是光。你笑嘻嘻的,拉着姊的手,然后再一次,你让整片焰色火海化作一开始的
丘。
姊看见你又像往常一样,沉默了下来,我腰上的线掉落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只
好忙和著捡。我怕你会哭,问你怎么了?你低头说:“姊,他们只信太阳不信我。”那有
什么关系?你比太阳更亮,有姊信你。
但姊知道你有我还不够。
你从小就爱极了笑,爱极了早晨的美妙、夜晚的宁静,爱极了大太阳下奔跑的汗水,
爱极了夜空柔润的月亮与烁闪的星星,爱极父亲母亲。你什么都爱什么都要,可是这是个
现实世界,这是太阳晒久了会受伤、黑夜的巷弄中潜藏着危险,是个父亲抛弃母亲抛弃你
的世界。天,你或许不明白,唉,也永远没有机会再明白。姊大你一岁,比你早踏入社会
一步,姊受伤、被朋友背叛、被男人伤害,姊去台北看起来很风光可是其实天天吃方便面,
姊深夜痛苦地流泪从来没说给你知道;姊得了忧郁症你后来才知道;姊差点走上跟你一样
的路,猜想你应该知道。你一定知道的是姊的责任感,姊的肩膀与担当,姊作为一个长女
对这个家的付出。早知道有一天会面对你永远的离开,天,早知道有一天只能看着你的照
片,回忆那个和你在大溪乡下老家追逐奔跑,玩猜谜玩纸娃娃,那个玩什么都好只要是跟
你一起的童年,早知道有一天姊会只剩下回忆和一颗绞痛的心,天,当初……唉,说这些
一点帮助也没有。
天,姊从没想过要拘住你,也知道你被拉扯得太紧,如果可以,天,姊做你的太阳系
,随你高兴生灭呼吸。姊知道你自己能飞,但下一次你再来梦里找姊,换姊把你放上天,
我答应你,绝不让你断线。
记得那个不平静的晚上,姊接到妈的电话,只回了一句“什么?”之后“轰”的一声
脑袋一片空白,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地淌下,姊不敢相信、姊不能相信,你居然做出这样的
事情?天,姊绝不是要跟你讨论罪恶,天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姊啊!还有一个
深爱你的手足,一个拉着你的手一起唱火车快飞的姊啊!就算你因为一百万个理由不再像
小时候一样跟姊亲近了可是天,当你万念俱灰,被爱人背弃、被病痛折磨,被朋友抛下被
这个世界指控为“有病”的时候,姊自始至终都是跟你站在同一阵线的。姊或许看起来不
如你不幸,但事实上也并不比你幸运,只是你不知道。姊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当我走
向无边无际的大海,准备让这片海吞没自己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大浪拍上我的脸,那
时我的脑海突然浮现了你那张无邪的笑脸,是因为你,姊才活了下来。可是现在,为什么
你要这么做?是姊太软弱,是姊力量不够,是姊没有好好守护你,天,我们血脉相连,我
是你的姊姊,可是在死亡的面前,我彻彻底底地失败了。天,你耀眼的才华正要绽放,你
怎么可以被痛苦打倒,你怎么可以放弃?还有我,还有姊在这个险恶的世界与你同行啊!
我该怎么做?我做什么都没用!像所有人对你背转身去一样,你背转人世,像《时时刻刻
》里那个吴尔芙,就这么跨过去了,让冰冷的湖水淹过自己,过去了,永远。
天,你的痛苦、被误解被伤害,你的泪水与綑绑,姊通通替你承担,从此以后,你就
做回那个爱笑的你,和天使、上帝在云端上捉迷藏吧!姊会继续向前走,带着你教给姊的
,那样纯真且灿然的微笑,面对这个世界。
你能开心一些吗?如果不行,那你再去偷窥,记得跟姊说金城武的房间还发生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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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1:祝福贴(李洛克、王离、李健睿)
https://episode.cc/read/chsort/my.190823.231412/1
附录2:卢郁佳《姊姊在中阴:评高澄天<疑梦书>》
https://episode.cc/read/chsort/my.190823.231412/2
附录3:后记--相互指涉的文本、文字本身的可能,兼回复卢郁佳评论
https://episode.cc/read/chsort/my.190823.2314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