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门〉
从前母亲常等门，等那个夜归的父亲。那些年父亲曾经活得有那么点放纵，或者说是过度
狂野。他说他是射手座的，再加上交际应酬诸如此类的事情是维系事业的重要环节，所以
得让自己这么样地过日子。因此母亲常常在深夜等门。
国中的时候我常因为考试不及格而必须罚写，一写常常得写到半夜，也因此总是刚好陪着
母亲一起等门。好几次我完成了所有的罚写，父亲的身影仍然还没出现。夜里我因疲倦而
瞇着眼，透过勉强撑起的一条视觉缝隙看着母亲，她的眼皮看似也沉重，但眼底永远会流
淌著温热的流，在瞳孔里热腾腾地转，随时准备好用眼底的暖流给予入门的人足够温热的
眼神。写完罚写的我总是非常疲倦，上楼前我会随意问个几句，父亲怎么还没回来？但那
时的我似乎并不是真的好奇父亲去哪了，也并不真的为了父亲的不归焦虑，我只想早点上
床，而且我的罚写写完了。母亲会叫我赶快去睡，她等。
我爬著楼梯向上，侧着身用余光往后偷偷瞄了母亲一眼，母亲窝在客厅沙发上的身躯看起
来摇摇欲坠，纵使客厅灯火通明，却总是让人觉得光好像不断地被抽向另一个时空，而并
不是真的照亮了这个空间，也没打亮母亲的身影。可那时的我从不觉得等门到底意味着什
么重要的事，我能想像到等门的重要性，大概只有担心夜里回家的人没钥匙可入门，或者
回到家的父亲可能会喊著肚子饿（通常他的应酬并不足以饱食，都只是酒精灌肚）。所以
我从不理解等门到底怎么一回事。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一个等待者。
其实从前母亲除了等父亲以外，也时常等我。太年轻的时候叛逆，对于家是莫名的反弹，
其实我找不到任何的理由讨厌回家，却更因此把所有的理由都当成不回家的理由。偶尔为
了想和情人多走逛几个钟头，或者和朋友约了去台球馆厮混，这些活动对当时的我来说都
是有点尴尬的，要开口对母亲说出我去了台球馆或者我和情人想约会一晚上，都是有点难
堪的，所以时常选择不说，这种时候，母亲便等，一等便是整个晚上。
这真的有什么大不了的吗？我曾因此跟母亲大吵过不下数次。又不是不会回家，我说。母
亲说她会担心。可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那时的我总是这么想。
可是真的会担心啊。当我们开始成为一个懂得对某些人负起责任的人时，便也会开始慢慢
知道，当我们想对一些人负责任的时候，表示原来我们是这么样地爱着他，所以我们会尽
全力想对那些人负起各式各样的责任，包括“等”。
如今换我等人了，等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自己从前说过的那些话，譬如有什么好担心的，或
者何必等这类的。小时候这些问题的答案在我成了等待者的现在突然懂了，我慢慢地明白
了其实每个人都肯定会被世界上某个角落的某个人，好好地放在心上的，因此他们愿意花
一辈子等，也因此，他们会因为等不到而花一辈子落泪。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也会成为一个等待者，突然地我们也会明白从前我们都曾经是一个多么
不称职的被等待者，那么任性、那么荒唐、那么不负责任（但这也可能都只是我个人而已
）。所有在等待者在等待时被抽走的光，我相信都只是凝聚在另一层时空的某一处，长大
的过程里，我们会沿途收回所有被偷走的光，直到我们成为了一个等待者，把光藏进眼里
，用时间在夜里孕育一条滚动的暖流，等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