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遇到不喜欢海的人。
可能在台湾要去海边真是太容易了,这个人喜欢去海边、那个人也是,喜欢海真是一件普及的事。只有遇过一个来自香港的女孩说她不是很喜欢海,她看我不敢置信的样子,补充说是亲戚在海边出事过,这件事让她总觉得海边不安全。不是每个人都在海边留下愉快回忆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去了趟马来西亚,在纪念品店买了一对螺贝回来,我对这对小巧、上了一层亮漆的白色贝壳非常着迷,时常端详它的形状和线条,或把壳口放在耳朵旁听,想像著从壳口里发出的回音来自它属于的地方,想像海的模样。在那对贝壳放到我手心以前,我对海完全没有印象。
上国中前,小姑丈常带他两个女儿和我去海边。我会花很长的时间蹲在沙滩上找贝壳,但在新竹的沙滩怎么找都是像烧酒螺或炒蛤蜊那种和纪念品店相差甚远的贝壳,很多时候贝壳里还居住着生物,抱着“打扰了”的心情有点懊悔又必恭必敬地把它放回去。我拿不是哺乳类的生物有点没辄。
经营自然专卖店的小姑丈送我一本贝壳图鉴。能去海边的夏日时光里,我怀抱着兴奋又期待的心情把图鉴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把里面所有的贝壳都记住了,从来没有本书能像那本图鉴被我翻那么多次。读著每个贝壳的世界分布图,我对遥远陌生的海域油然起期盼的心情,常就这么沉浸在想像的幸福里过了一个午后。
不知道海的那端是什么样子呢?找贝壳找到腰酸的时候,我会直起身子朝海天交会处看去,希望自己有天可以到达异国的海边,去找图鉴上的,台湾看不到的贝壳。
后来学校每天都要上整天的课,悠哉的下午少了,去海边的时候也少了,甚至还有几年没有去海边。因为环保意识的关系,知道捡贝壳实在是很打扰环境的行为,贝壳图鉴里的贝壳种类也忘得干净。
比较能随心所欲去海边已经是大学了。在台北坐个火车或客运就可以到东北角去。去了很多海滩,我最喜欢的还是从基隆延伸到东北角的海岸线,尤其是沿海的公路。
虽然是喜欢海的,不过对于自称喜欢海这件事我有些别扭。我并没有那么了解我所喜欢的海,虽然已经停止捡贝壳这项嗜好了,我也没有做对她多好的事,间接丢海洋垃圾,直接倒心理垃圾。借由每次和她接触理解人还是无法离开自然,甚至从和她接触再次确认自己是个人。
海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同。后来读了《大海浮梦》发现夏曼蓝波安充满野性又纯粹的海才趋近她的样子,如果像这个民族一样海融入生命的一部分,作为生命共同体,比起光会投射浪漫想像的我,这样才真的是爱海了吧。
我跟海始终保持距离吧。我在乎的是那层漂亮的壳,并非壳里同样美丽的生物。比起在海里游泳,也只是在边上等待海浪拍上脚踝。在陆上安居的我,首次在冬日的乌石港看到层层卷起、发出巨响的浪,心里不由得恐惧起来,完全不敢把脚再挪近一步。海之于我是陌生的,第一次如此强烈地体会到这点。
准备去坎培拉前,第一件事是打开Google Map看它离海多远,坎培拉离海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阿,也几乎没有公共汽车可以抵达,我没有想过想去海边待着也要从新竹坐车到彰化,大概是这种感觉。活在台湾真奢侈啊。
澳洲的黄昏是粉红色的,那时的海水也会变成粉色。当初暖说随身携带感觉是粉红色的海,没想到我真的在这里找到粉色的海了。当下竟然有点想哭。兴奋地把粉色黄昏下的海的照片到处乱发。
没想到我就这么待在童年里望着的海的彼端了,虽然不是那个方位啦,不过对我而言意义是一样的。拚命到了这里,一样拚命朝海天交会处望,却想望到家乡。微妙的是以前从未有过“海是同一片”的感觉,此刻却非常强烈,强烈到真的会以为彼端就是家。
在澳洲旅行的时候去的海滩都很美,即使是观光胜地在沙滩上也没看到垃圾,海水也清澈得惊人,可是不知道是不适的旅伴还是行程太赶,留下的感觉除了美没有其他。顺带一提,不管是去沙漠、森林还是海边,都是劝导不要带任何东西走的,石头也好、落叶也好,“就让它在那里保有它的样子”。我偶尔想起去过的澳洲海滩,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把回忆落在那里了。
在塔斯马尼亚以为自己终于能吃到海鲜,结果还是只买到炸鱼薯条。就这么坐在靠近世界尽头的海港旁,一大早怅然所失地吃著一盒被炸过的鱼虾们。没有腥味的海港,过于冷冽的风,吃不出海味的炸鱼,没看过的海鸟,不同的船型,这是对海的另一种陌生。这么彻底地不属于彼此,而我能留下的也只有拍下它漂亮的颜色作为回忆了。
回到台湾后,迎接我的是熟悉的湿黏的夏天、充满水气的空气,但是阴色的天空让我有点预料之外,我还以为自己会看到阳光明媚的街道,像记忆里那样。看来短短半年内我忘记的事可多了。也是昨天才想起来台湾人去海边非常方便的这个特权,于是向老妈发出了“好想去基隆啊”的感慨。
“喔,不早说。不然叫U跟妳去潮境啊。”
“不,我想要吃海鲜。”
老妈露出了像看破坏气氛者的眼神看我。
我可是,半年没有吃到像样的海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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