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糖半冰/黄丽群

楼主: ooox (朱顏辭鏡花辭樹)   2018-06-01 17:00:10
台湾人多饮现调手摇茶,花花绿绿,玲珑参差,于健康不相宜。以西医论它的热量糖分化
学物全部失控,以中医论,冰的东西,寒中夹湿,委实太“邪”了。大家一面听劝,一面
颔首,一面依旧喝。其实谁也知道温白水对你最好,谁不知道。可是你总会碰上一个舌根
艰苦的日子吧,总会碰上一嘴焦土的日子吧,若佛口佛心,不冷不热,无可能镇压。也谈
不上饮鸩止渴地步,只能说,有时斩妖的必须是魔。
所以实在很挫败,很低荡,很自暴自弃,很想喝的时候,我就去点一种最常见的调和“半
糖半冰”。这一种衡量在我而言完全就是个烂借口。比方无糖也好三分糖也好,去冰也好
,都算有心人,一半一半真的是自己哄自己,以为不负如来不负卿,但心里很清楚不过是
贪欢也贪安慰。
借口都出于贪,借口这东西不名誉之处就在于贪,什么都要,要站在理上也要站在利上,
不想得罪人也不想妨碍自己,一足踩住道德山头一足又如马相踢,难免有些奸恶相。可是
贪都没有好处吗,大概也未必,人类如果不贪懒,日日追求勤能补拙苦干实干,此刻大概
还得从河边挑水喝。
也因为这贪,借口的尺寸规格有上限,必须小小的,只能差在七公克的冰块,不能差在七
大洋的海,否则就很坏了。借口是还没长大的谎,像所有还没长大的动物,也会胡乱大便
,也狡猾,那时很讨厌,但也会掉下特别柔软的毛;借口处处能腾挪,不暴露,破而不碎
,“最近太忙了”“我很累”“It’s me, not you.”“我妈说”,好像没有一个地方对
又没有一个地方不对,魔术一样,某种精巧的覆蓋之下,说的人与听的人惆怅地会心。
简直在描述一篇美丽的小说,也确实有点这样感觉,像指认出人心夹层的叙事术,大概是
这样又或许是那样,有形状又没有形状,明明显显是八方有事,讲起来又无关宏旨。例如
一个人,每天在办公室里另一个人桌上放杯饮料,第一日说是珍珠奶茶买一送一,第二日
说是蜂蜜绿茶买错口味多一杯,第三日说是谁谁谁不要的葡萄铁观音,第四天,没有得说
了,只好假装召集一个会,言不及义,时时越过玻璃窗与隔间墙的上缘,透过对方头部低
垂或上抬的弧度推敲到底喝了没。
这当然也是贪的:左手想捉别人的心,右手却摀著自己的,可是,你能说不可爱吗。
几周前我到医院开一个刀,住进病房前,先去吃晚餐,初夏傍晚,风里有烟,云头有火,
于是就非常想买杯手摇饮料来喝,喝完回去就要禁食了。我站在花果山一样的店头,正要
开口,一念(不知该算明或无明)忽起:谁知道明天麻醉后还醒不醒来,现在还要瞻前顾
后地拿捏吗,我这一生的余味居然会是不怎么甜不怎么冰,阴阳怪气的番茄梅子冰沙吗。
开什么玩笑。就此说服自己,何必一些许甘蜜的,清凉的,最后都不留。
但其实呢,说到底,就是想任性一次不减糖不减冰而已,只是一点贪嘴的事,一点欲求情
节,加上那些戏剧化的念想,虽然不能说全然不真切,到底还是在找一个借口(跟人为何
谈恋爱一样道理吧)。后来,喝完它,胃中烦恶。太过冻结,也的确太甜,现在很难消受
,自己都忘记自己年纪已经上来。一个借口说得长久,慢慢也会真,慢慢也写进身体里。
就感到人真是说难时无比难,说容易有时也太容易。
再后来,显然是正常苏醒。我想太多了。看看八字想想自己也应该知道大概不曾积什么阴
德能做三个深呼吸就毕业。休养几天后,就开始一面写这稿子,一面烦恼,天啦这太糟了
,截稿时间已经过很久,我现在还能编什么理由给编辑,什么电脑坏了网络断了之类,甚
么档案已经寄给你啦(但里面附的只是空白文件,假作软件版本不相容),各种花招他肯
定听过不知道有多少,天下的编辑都是烂借口的图书馆,我还是不要班门弄斧,最好赶紧
在这里收尾,交稿收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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