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生日想起,母亲的蛋炒饭

楼主: twfuture (罗智强)   2017-07-13 09:20:51
生日时,在脸书上收到了很多的生日祝福,这个生日,过得很快乐。但我这个“快乐的生
日”又要向谁答谢呢?当然是我那靠劳力不计风雨、在码头扛货养家的老爸,还有一边顾
家,一边兼著家庭手工,用一针一绣,织起我衣食无忧的老妈。
我又想,我要用什么东西,向老爸老妈以及在这一天送上祝福的朋友答谢呢?两手空空,
无法以豪宅名车回报,我是摇笔杆的,就用一篇3年前写母亲得忧郁症经历的文章,表达
对父母养育之恩的感谢,也分享给网友们,不要忘了,我们的生日,都是母亲的“母难日
”。
“表哥,有件事我挂在心上十多年了,我想向你说对不起。”一次聚会时,从小就和我玩
在一起的表弟忽然这么说。
“哦?有这么严重哦,竟有一件事让你挂心这么多年?”
“唉!我也不知道以前自己是怎么了,你结婚请客时,我竟然没到,一直觉得对不起你。
”表弟说。
我哈哈一笑,答道:“我结婚时,根本没有办婚宴啊!”
原来,我是要办婚宴的,但我结婚时,母亲罹患重度忧郁症,不知为什么,结婚请客这件
事,让她非常烦恼,她本来就已经深受忧郁症之苦,为了这件事,变得更焦虑。即便我告
诉她,婚宴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了,也没有用,她就是日夜挂心、紧张。
不忍让母亲继续为此事烦恼,我和未婚妻商量,她在高雄的女方宴客照办,但到举行前再
让母亲知道,请她下来即可,而我在基隆的男方宴客就不办了。未婚妻和她们的家人都很
体谅,告诉我,就照我的意思,男方不办婚宴。
不只我没有办婚宴,妹妹也是在母亲罹忧郁症时结婚的,她也没办婚宴。听起来,婚宴是
喜事,为婚宴烦恼似乎没什么道理,但在母亲得忧郁症的那十年,从母亲的身上,我深刻
的体会,忧郁是一种陷入,不需要道理的陷入。
那一段时间的母亲,和得忧郁症之前判若两人。说起母亲蒋夏兰,“勤劳、能干、强靱、
固执”,认识她的人,大概都会得出这样的印象总结。母亲的这些人格特质,一部分来自
天性,一部分则是来自幼年艰困的环境。
“家里穷,十二岁前连鞋子都没得穿。”母亲说。在大陈岛,冬天有时还是会冷到下雪,
赤足走在半泥半雪的土路上,那滋味可不好受。而没鞋穿的这件事, 后来竟也变成母亲
不肯上学的原因。
“来到台湾后,我们家被分到花莲,我进了小学,从小学一年级读起,每天打赤脚上学读
到三年级,学校的男孩子见到穷人家的孩子会刻意欺负,有一次他们放狗追我,我很害怕
,从教室爬窗想逃,结果跳下窗户时,脚被一根尖刺刺穿。”
母亲说:“从那时候开始,我决定再也不要上学了,我要去赚钱,靠自己买一双鞋。”外
婆要她去上学,她不依,就干脆逃家。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便一个人只身走遍
了台湾很多地方,大半是到有钱人家里去当佣人,帮忙洗衣、煮饭、打扫。
因为母亲天生勤快加上厨艺更是一流,也很得雇主的照顾。这样流浪的日子,直到嫁给我
的父亲才开始改变。
嫁给了到处打零工的父亲,家庭的经济当然相当困苦,但母亲的勤劳刻苦与节俭持家,却
让她的孩子不愁温饱,她的好手艺后来往绣工上发挥,到处接一些家庭订单,就在家里一
边照顾孩子、一边缝缝绣绣以贴补家用。
记得小时候,我看到一张旧照片,照片里有几个小孩子,里面只有我哥哥穿着整齐的新衣
服,还有一双漂亮的皮鞋。
母亲说,她和爸爸再苦也无所谓,但她一定要给孩子最好的。我想,一方面,这是母亲好
强不服输的个性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母亲想起小时候没鞋穿的苦,对她来说,让她的
孩子有鞋穿,或许是母亲内心里化不开的执著吧。
虽然母亲只读到小学三年级,学业就中辍了,但她对孩子们的教育却是非常重视,无论如
何,也要让孩子把书读好。母亲的逻辑和同一代的其他父母一样,认为如果孩子没有受到
好的教育,就会像他们一样过著很辛苦的日子。
说起大陈岛的生活,母亲说,她只记得很苦很苦,吃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其他的事,
印象都很淡了。但有二件事她却是记忆深刻。这二件事都和在大陈岛驻防的军人有关。“
那时候在大陈岛的军人大多从外地来的,说的话和我们不一样,我觉得很好奇,很喜欢去
模仿他们讲话或走路的样子,有一次,有一位阿兵哥拿着海螺在吹号角,我学他的样子在
旁边呜呜呜的叫着,结果,他一脚飞踢过来,就把我踢昏了,我的脚被踢开了好大的口子
,血一直流不停。”
虽然有这样不愉快的经验,但母亲也说,她在大陈岛时,收过最棒的一个礼物,也是来自
一个从外地来大陈岛驻防的阿兵哥。
“我上头有四个姊姊,因此,我从来没有穿过新的衣服,我的衣服都是大姊穿过给二姊、
再给三姊、再给四姊,然后再给我穿,上面缝著满满的、数也数不完的补丁,简直快看不
出那是一件衣服。”
母亲接着说:“但有一个阿兵哥对我很好,有一次,他把一件军服重新染过后送给我,我
那时候开心的好几天都睡不着觉。那件衣服穿在我的身上完全不合身,大的很古怪,但却
是我唯一一件在上头没有补丁的衣服。”
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女孩来说,最大的心愿就是一件没有补丁的衣服。个性坚毅的母亲,
对人却十分热情,母亲非常好客,在她得忧郁症前,我们家那三十多坪的小小公寓,可是
有名的“大陈聚会所”。
大陈亲友们每逢假日,就会从花莲、台北等各地到我们家报到。尤其吸引人的是母亲的好
手艺,亲友来时,一定会备妥家乡料理,酒是自酿的、鱼面自己赶制、年糕则是我的外婆
外公亲手做的,只要母亲烧几道功夫菜,亲友们就会流连忘返。
但我最喜欢母亲烧的菜是一些寻常的家常料理,蕃茄炒蛋、马铃薯炒蛋、狮子头蒸蛋等等
,我尤其爱的是母亲炒的蛋炒饭,不干不焦、不油不腻,入口软嫰,我总是一碗又一碗的
吃个不停。母亲常笑我,说我是蛋养大的。
这几样简单的家常菜,后来经常外食的我,从没吃过比母亲烧得更好吃的。母亲也很会做
节日应景的点心,粽子、月饼、蛋黄酥、元霄,母亲全都自己做,她喜欢尝试不同的食材
搭配,所以她做的点心都是独门的,其他地方买不到。即便是简单的包子、馒头,只要是
母亲亲手做的,一下子就会被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抢光光。
母亲也是社区里有名的公关王,乐于助人又爱干净的她,每个月都会去洗公寓的楼梯,她
不是只洗自家门前的楼梯而已,而是从顶楼一路洗到一楼。也许是因为年轻时身体不好,
后来母亲非常爱运动,每天清早就出门爬山,还会招邻居一起去。在街坊里,母亲的好人
缘可是远近皆知。
这些光景,都在母亲得忧郁症后一夕改变。得了忧郁症的她,从此除了看病外,几乎足不
出户,也不喜欢别人来家里造访。有时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就躺在床上或沙发上发呆,
真要和她谈起什么,她对每一件事,不管再好的事,都会往坏处想。她也几乎不再下厨,
就算下厨,烧的菜味道也变了。
那十年里,我吃不到母亲炒的那天下第一美味的蛋炒饭。母亲的人缘好,即便她希望亲友
们别来家里,但十年来,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还是常常到家里来探望母亲,陪她聊天开
导她,只是,母亲还是走不出忧郁的阴影。
这么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会得忧郁症,认识母亲的人,都觉得既不舍又不敢置信。儿女们
担心也没有用,她就是把自己关在那黑色的忧郁世界里。
那一段时间,得了癌症的父亲最辛苦。自己身体已不甚好,还得要照顾陷进忧郁症的母亲

然而,母亲之所以得忧郁症,我也有一部分的责任。民国八十六年,父亲罹患癌症,对母
亲而言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而同时,我和哥哥都想转变职涯,我考上了高考,进了号称“
铁饭碗”的公家单位,却决定辞职想走不一样的路;哥哥是职业军人,也毅然决定离开军
职,去外头闯荡。在父母亲那一辈的眼中,哥哥和我的决定,是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
的,“离开一个收入稳定的安定工作,只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想法?”
但哥哥和我的固执很显然是从母亲那儿遗传下来的,把孩子与家庭当成生活所有中心的她
,无力改变我们的决定,只能默默承受所有的压力,然后等著这个压力超出了她能承受的
临界点,便走进了忧郁症的深渊。
“妈,妳还记得妳得忧郁症那十年的情形吗?”不久前,母亲来我家里看她的宝贝孙女,
傍晚我开车送母亲回去时,在车上问起母亲。
母亲答道:“说起来当然记得,但也没记得什么,就是浑浑噩噩的,觉得每一天都过不下
去。”“那时,我们都很担心!”我说。“还不是你们害的!”母亲揶揄了我。
“但都过去了,现在我看得很开了。”母亲说起她现在的心情。大约在六、七年前,母亲
说,有一天,本来足不出户的她忽然不想待在家里,一个人就出门走了一整天。第二天、
第三天,她都出门,就是一直走路。就这样走了好几天,接着,她开始和路人攀谈,遇到
了一些在宗教团体当志工的朋友,带着母亲参加他们的聚会,又带着她去参加一些慈善服
务活动,她很喜欢参加这些帮助别人的活动。
有一天,母亲想,她要怎么帮助别人呢?她想起自己的手艺,她决定开始做各式各样口味
的馒头,拿去送人,送给宗教团体里的师兄姊,也送给亲朋好友和左邻右舍。她开始主动
要我在假日时把我刚出生的小女儿送去给她带,周日她就背着她的小孙女去爬山……就这
样,一点一点,很神奇的,她把以前的自己找了回来。
母亲说著说著,我已开到了母亲家,母亲问我:“你要不要上来吃个晚餐再走?”我说好
。“那我炒蛋炒饭给你吃。”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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