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夏天我徒步环了南方的小岛一周。环岛公路大约四十多公里长,全岛没有柏油路,
都是水泥混著碎石子铺成,满是残破,而当残破绵延无止尽地向远方伸去,也竟然能成为
一种看似无害的平缓。小岛的南边是原始的崖,好长一段路尽是些难走的上坡路,从下方
往上看向坡的顶端连接着海,似乎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入海中。浪花偶尔会打上峭壁,水花
飞溅到路面,把干燥的水泥路铺出了艳阳下少有的湿润,感觉是一种召唤,好似我们必得
走入海中,必得随着每一处湿润走去,那么干旱的心也将不再那么干燥。
我想那时我决定去小岛与她碰面也只是因为一切太过干燥。
岛在东南边,再往下一点可以跨越汪洋抵达巴拉望群岛,听说遥远的从前岛民们会摇著桨
乘小舟往返巴拉望,如今他们仍然出海只是不再远洋。你一定听过小船、飞鱼之类的故事
,但你听过山羊吗?岛上群居著山羊,羊群总是横跨马路或者立于所有你可以想像或不能
想像的所在,牠们会挑选峭壁阴凉的那面,巍巍站立于上,有点高傲却又看似无助,牠们
于高处俯视你,像神,却又独自哀号如所有脆弱无依的孩子。
山羊生于岛,牠们不曾出过岛,生之离岛最远的距离也就是岸边的礁岩上,偶被浪花击中
再慌张逃离。只是有些失足的山羊会跌落,牠们神的视角秒瞬之间崩坏,眼花之际只剩海
水滚动的气泡,哀号也不再嘹亮,喉头卡著咸咸海水提早为下辈子练习哽咽。
失足的时候牠们终于能出海。
徒步环岛那天我们清晨五点出门。岛上她住的小房间刚好位于东岸,清晨推开门时阳光还
溺在远方的汪洋里,软软糊糊的,光线卡在海里还没醒,太阳跟整座岛一起慵懒在汪洋上
,而她精神奕奕地推着我上路。自东岸开始,我们往南边走去,阳光从海里缓缓爬起后开
始狠狠晒着我们的左半部,左侧的臂膀很快地感到灼热,而她早已晒成黝黑的肤色不再如
此轻易红热,只是反著粼粼的光。天还没完全亮时什么都看起来特别像梦,于是她的肌肤
看起来像覆了一层的鳞,闪闪动人。我那时便想着她是注定要出海的人吧。
而我是山羊。
日升之后大地几乎要被蒸发,那天我的喉头总是干渴,边走路边想起山羊,沿途看到的那
些山羊。牠们嚎叫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渴,乾乾的且涩。听说山羊这几年数量少了很多,游
客开始涌入后,山羊总被惊吓,因而往山里躲,进去后也许便不再出来了。牠们的渴能在
深山里被满足吗?花了十二个小时走完小岛的那个傍晚,我和她并著肩躺在小床上,觉得
渴但没有人有力气再起身,哪怕只是床边的水杯都拿得吃力,我们只是并肩躺着整晚,彻
夜听小房间外浪潮的声音,想起一整日的汗水和途经的海岸线,突然意识到生命里的干旱
是长年缺水导致的土地贫瘠。难怪早已开不出花。
徒步环岛是小岛上孩子们的传统,类似一种成年礼,中小学生的孩子们毕业时都会一起走
路还小岛一周。用最慢的方式贴近土地才能用最深切的方式感受。我与她一起环了小岛也
是一种仪式,长居小岛的她准备离开小岛,而我要开始学会航行。
失足的山羊落入海中终于能够出海,也许化为飞鱼,那么终能远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