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散比翼鸟〉
痛苦无法摆脱,是因为妳再怎么远,也与我共享同一个城市的资源。这个城市扶养我们长
大,我们吃一样的米、喝一样的水;我们熟悉踪横的道路,也记得巷口店家老板娘的面孔
;我们搭同一班公共汽车,只是前往不同的目的地,我们知道无名窄弄里的冰店,且各自有一
张观光客挖不出的美食地图。
我们是这里的孩子。
这里的空气曾经有多纯洁,以致到后来,这里的空气变得多么污浊,我们都晓得。天的颜
色、花的姿态、树的气场、鸟的日常,人的交流与此共构文化,我们于文化中成长,历经
反抗后被贴上叛逆的标签,感化、驯服、扭曲、哭泣,终于稍微能和社会共处。简言之,
脱掉制服以后,便慢慢学会过起一般人的生活,就像从来没相识过一样。没有相识,就甭
提相爱。妳可以彻底消失,何况,妳应当也在成为正常人的路上了。
“咦!是妳!”超市的冷藏区旁,我正好抓起一包葱,有一阵熟悉的声音传至耳边,长久
麻痺的某段神经又复输通。
“啊,嗨。”我撩起微乱的头发,抬头起来面对妳。
妳背了一个宝宝。
是的,名副其实的宝宝。长得可爱,大眼睛、圆嘟嘟的嘴边肉,还有小手配上小脚丫。
“来买菜呀?真巧,算一算应该有十年没见了吧?”妳继续稀松平常的寒暄。
“嗯,是啊,来买晚餐的备料。”我专神回答,但难以不注意到那个妳背着的宝宝。她长
得跟妳太像,同个神韵,很美很开朗,爱笑,可能也爱哭......
“哈哈,想不到妳终于会照顾自己了,真好。我先去找我先生了,下次有缘再见囉。”妳
说完就走了,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一样。那一瞬啊,请原谅我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妳说过
会等我一辈子,却也没在灯火阑珊处给我希望。
好,再见,有缘再见。我说。
那一头俐落的短发,十年如出一辙。但不知怎地,我感觉已经不认识妳了。原来真正被困
在天性之牢的人是我,原来妳早就认了命并寻到自由。或者妳并不自由?或者妳忘了自由
的滋味是什么?忘了也好,忘了也好。婚后产子的妳,背影看上去依旧心事重重,以前那
道防罩我可以一指穿透,然现在,已不是我的区域了。
在这座城市拥有妳,也在这座城市失去妳。所有白衣黑裙的往事,于当刻失去妳的那一秒
,统统灰飞烟灭。历史是能抹去的啊,事实证明如此。因为我爱过的灵魂,在失踪之后,
还得以彻彻底底地,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