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除夕家里难得如此冷清,阿公阿嬷相继过世后,亲戚不再特别来访,新年前不久,
爸妈们讨论该不该维持传统聚会,母亲照例打了通电话,随后通知我们,“你姑姑她们说
太麻烦,太累,今年就不回来了。”
二十四岁以前,阿公阿嬷还在的时候,农历年是一群亲戚少数见面的日子,我们寒暄,交
换讯息,长辈借此刺探年轻人的生活。某次大姐打麻将赢了许多,姑姑掏钱时半开玩笑的
说,她上次这样赢钱没多久就结婚了,大姐敷衍回应,姑姑又说要介绍对象给她,有钱、
聪明、温柔,就只是胖了一点──就像某某某啦。她说起我们的表哥,在将近四十大关结
婚。“可是我不喜欢胖的耶。”
胖的有什么关系,胖的才好,不会乱跑。姑姑笑着说。
母亲总是担心招呼不周,除夕前冰箱里就塞满了生鲜和饮品甜点,厨房地上一袋袋免冰的
蔬果。姑姑和姐姐聊天时,母亲就在一旁,问要不要茶,要不要吃点心,坐的舒不舒服,
偶尔插话说,她早就放弃了啦,都要三十了还不结婚,现在这世道吼,生活也不容易,不
用强求啦……
“没有结婚也不会怎样啊,一个人不也是好好的。”大姐转眼砌好牌,打了一张到海底,
姑姑笑着念了几句,安静下来,只剩母亲仍在说话,“不结婚也不会怎样,结婚生小孩还
要担心一堆,又忙,我养四个都快累死了,还花一堆钱,都没有自己的时间,结婚也没有
什么好的啦──”
母亲的声音也不是第一次被忽略了。一直到临晨三点多,牌局结束,回到房间,大姐才跟
我和小弟抱怨母亲的多话,还有姑姑的试探。后来母亲站在她背后,看着她打牌,一面碎
念著怎么会打那张呢?怎么这样打?她起身,问母亲要不要玩,母亲又推辞,“我不玩。
”但母亲仍不停介入,该打什么,该要什么,欸怎么这样玩?早听我的不就赢了。大姐忍
不住,大声回了几句,母亲终于安静下来,几分钟后说自己累了,回房睡眠。
“她真得很奇怪耶,每次都这样,喜欢玩又不肯,说打麻将就是在赌博;之前不是去姑姑
家唱歌,她也说唱歌不好,结果之后又买了一台点唱机回家……”对姑姑也是。知道姑姑
离婚以后,母亲对此大发议论,说着她早就有预感,你不要看姑姑那样,她看不起我,说
我照顾爸妈照顾的不好啦,我告诉你啦,他们家喔──可是等姑姑来时,她又换了张脸孔
,殷勤招呼,嘘寒问暖,热情的让人害怕。
大姐仍滔滔絮絮的说著,我们三个小孩听她抱怨,偶尔回个一两句话。这几乎是每年回家
的例行公事了,总会有人先和母亲冲突,然后开始我们的告解,彼此依赖,“她总是说她
不会变得像外婆那样,她成功了,她比外婆更恐怖。我真得很怕以后变成她那样。”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大姐在求救,但她越逃越让我觉得她像母亲,对生活的焦虑,
对他人的疑惑,还有强迫症般,将所有东西归位的习惯。“如果我什么时候像你妈那样,
记得跟我说。”
不会的,我说。要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妳必须先结婚。大姐终于笑了。她和女友交往几
年,分分合合,我们都相信母亲早已看出,母亲只是不想面对。每次吵架她就大骂,我什
么都知道,你们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说出来啊,知道什么就说啊。我什么都知道
,我只是不想说。
母亲到底知道什么?她知道她的孩子,我在成年以后逃家,一年回来一次的理由吗?她知
道她的孩子,二姐生病了不愿告诉她,因为她会终日以预言家姿态碎念,用自己信奉的保
健偏方“照顾”病患吗?她知道她的孩子正在她睡觉的时候,在她楼上的房间,议论她的
不是吗?她知道她的爱,许多时候,比暴力更让人恐惧吗?
我们居然也这样长大了。她试图剪去我们的指甲,关上牢门,仿佛绝缘外界就能养出一窝
小猫,但老虎仍是老虎。她曾说我们是她的骨,我们就彼此嘲笑,说我们是她的骨刺。
二十四岁以前,过年的时候总是如此。总是有条引信,以各种方式点燃爆炸。今年姑姑们
不来,家里少了许多人,我心中隐隐期待这改变可以让这几日如流水般走过。
年初二时,脸书表弟敲我,今年姑姑没回娘家,他也有点不适应。
“我妈不是有邀你们来吗?”
“喔,有啊。可是我妈说你妈听起来很不甘愿,一直说她有准备不用担心,又说怕我们来
车程劳顿什么的。”
这件事马上成为我们小孩晚上的谈资,母亲习惯营造付出的形象,却又不甘愿如此。她做
著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强调自己的牺牲,以此不停向他人讨取。她一直在找故事书中的
、传统的、彩色泡泡般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她希望有一个完美的家庭,强迫我们陪她
演戏,却不知道即使成真,那也只是假象。
那个晚上,我们谈论到了今年四月,父亲准备退休,我们怕父亲没有上班的生活,只能在
家中忍受母亲的枯索。二姐预定辞去工作,先修养身体,搬回家里住,“看我能忍到什么
时候。”也就在一个月之后,我在脸书上看见,她抱怨已经二十几要三十的人了,晚上九
点母亲还打电话骂她回家,像她仍是个毫无自主能力的小孩;也就在一个月之后,我才从
二姐口中得知,我们家的小弟,每个礼拜周末,都从他大学的宿舍,坐一个半小时的车回
家。
那个晚上,小弟他玩着电脑,陪我们抱怨,大姐是不能回家的人,二姐最容易与母亲冲突
,我还在研究所,以后应该也不会想回高雄,我们半开玩笑问小弟,“以后这里就靠你了
耶。”
“干,我老早就知道了啦。”他笑骂,“从小给他们管,到现在也不能不管他们啊。”
大姐说,她可以寄钱回家,她可以租在附近的房子,但她绝对绝对不要回家住。即使可以
。即使没有女友存在。她说,“我知道妈妈很可怜,”大姐顿了一下。
母亲很可怜。她二十岁初,青春美丽时嫁给父亲。时运不济吧,几年以后,大伯喝农药自
杀,奉养父母的责任就落在爸身上。爸从台北搬回高雄,将阿公阿嬷接回家中,母亲正怀
第二胎,大姐暂时教养在外公外婆家。那时候还没那么糟,阿公身体健壮,阿嬷虽轻微中
风仍能行动。一直到我出生没多久,阿嬷二次中风,躺在病床上,从此,午间夜晚鼻胃管
的灌食,几天一次的掏粪恶臭,抽痰抹药、擦澡翻身,都由我母亲担待。难以避免的褥疮
成了罪证,让阿公能对她大骂不孝。一日如数十年,终于阿嬷喘不过气,病床空了。好景
不长,不到一年,阿公送医,第一次中风,接下来只有更坏。那也是在孩子面前,母亲的
第一次哭泣。
坏,然后更坏,阿公并没瘫痪,手脚无力但仍可操控,舌灵动如昔。每日客语谩骂,东吼
西叫,甚至拖着半残的身躯,到三楼以前自己的房间,将衣物打包,说着要回乡下,抱怨
母亲,抱怨父亲,骂母亲,动手动脚。
母亲信了一个奇怪的教,母亲到我们学校和学生家长串门子,母亲拉人听演讲,母亲带我
们去道观,母亲说小弟是她求来的小孩,母亲要我们吞苦茶油、喝椰子汁,母亲拿棍子问
我们信不信她说的……
母亲说,我们以前都很乖,都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知道妈妈很可怜,但我一点也无法同情她。”
我没有说话,我只是非常、非常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