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又行经熟悉的路口，故居位处的大楼前灯光熠熠，与我素来交好的警卫大哥正与住
户一同抽菸，在车内的我没有摇下靠右车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盯不放，像我仍住在那
，那仍是我惯常生活的地方。
数个月前我被告知故居掺和了其他形体，阴阳两隔，我气数已虚，需尽速求去。事情的起
点从那个深夜开始，我与亲暱的友人共乘车内，笃信鬼神的她，突如其来地颤抖流泪，说
我不再像我；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态，她突然目光坚定，要我搬离故居。
那是一个孤独又高傲的女人，她如是说。
而后类似的信息不约而同地传递而至，像相约中的，又像注定。有人说早就在屋内看过无
数次她的形体，只是不愿多提，有人说我近日总是疲倦，神情迥异；有人说我性格多揣，
眼神偶尔妖娆略带恨意，不像凡事蛮不在乎的自己。
与故居相处整整一年，我从未想过离去。我生来驽钝，不擅与环境共处，更缺乏细腻神经
，对周遭的变化乃至于自身的转变都曾不上心。过去一年我活得万分疲惫，工作是主因，
与另一半的争吵不休更是之一。我日夜精神耗弱，回到居住地往往倒头就睡，任由妆发散
乱，物品零落也丝毫不在意。
偶尔在濒临崩溃中恰得暂时宁静，我才费心梳洗打理家居，洗衣晒被、拖地扫地，每当屋
内窗明几净，我终得些许好整以暇阅读光阴，才总是发觉，在自己右方靠门的位置，一直
都有某种存在。所谓存在，在我搬进故居第三日便略有发觉，如梦幻泡影，在又像不在，
看不见听不到闻不出，但却让人货真价实感到某种陪伴。
不是一个人哪。
每每当存在感膨胀，我总是发楞地望着右方角落，仅是发呆，猜想是谁此刻正陪我阅读，
伴我度过漫长寂静的夜。她是否正在旁观我的生活，是否为我贫瘠的生命感到些许可悲？
一年来，沉重繁琐的工作压力，痛心疾首的爱与别离，与那些来了又去的陌生胴体，爱与
欲，悲与喜，都在这个房间里。她是否曾有那么一刻，为我的生命轻声叹息？
是真或是假，从不在我的思辨范围，只因我向来想像力丰富却信奉科学实证，我的根本矛
盾让我发懒，根本没想寻找答案。直到当身边所有人都卯起来告诉自己，那是俗称的鬼魂
，会耗尽妳精气，妳已几乎殆尽，必须化解，必须逃离。
在车上友人告诉我，阴阳两隔，人鬼疏途。我一脸疑惑，根本无法相信，却是突如其来一
股从深处升起的悲伤，孤独地让我无从招架，我瞬间泪流满面，悲伤地不明所以。她不想
要妳走啊。友人如是说，我更加疑惑，眼泪还在流，像是自己又不像是，突然那样难受。
我向来自恃了解自己，更因对自我的诚实引以为傲。当自我做出了让自己费解的事，我决
定从命离去。却是自幼的历经让我过度追求证据与逻辑推演，我拥抱满腹疑惑却无从可解
，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来回踱步，望着右方角落不断自问，在哪里，为什么无从可见却绘
声绘影。凡事皆不可得，不可知，让我感到一阵无力，默默收拾行李，才感受一阵阵头晕
目眩，头皮发麻，不断反复作呕。
友人说，她正看着妳，快走吧。我仓皇而去，却始终感受不到一丝恶意。留在故居中的，
只剩浓稠的寂寞，还有充满属于我的气息。
离开故居后我展开一段时间的通勤生活，一位据说具有通灵能力长者耳提面命，一切只是
开始不是结束，我的命数与缘分，总该与这个世界存在的其他形体展开对话。过去被我忽
略的能力瞬间开启，我恢复了一直以来佚失的敏感听力；开始能在陌生的环境中感受更多
存在。
那一夜是回到熟悉的台北，在另一半面前疲惫万分几乎不能言语。我诚实告诉他我宁可相
信过去几个月的发生，都仅是存在于自我意识中的样态，那是催眠的一种，是副交感神经
作用下的产物。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要我相信自己。窗外微风徐徐，他的房里幽暗宁静
，他低声为我讲述几段金刚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于是沉睡，睡得比过去一年都沉，像是灵魂太久不曾歇息。
我找到了新的住所，重新开始生活；与另一半重修旧好，尝试与工作压力和解，洒扫庭除
，维持家居。我要拿回我的生活，我必须切切实实的生活，善待与我所处的环境，善待与
我相遇的每一个灵魂，无论他们的形体是否为人。于是我突然便不再困惑了，是真也好，
是假也罢，客观事实是我离开了故居，走时的我，比过去更加温柔坚定。
几个月后的深夜，我又行经熟悉的路口，故居位处的大楼前灯光熠熠，与我素来交好的警
卫大哥正与住户一同抽菸，在车内的我没有摇下靠右车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紧盯不放，
像我仍住在那，那仍是我惯常生活的地方。
不再有排斥与害怕了，那都是我，好的坏的，都早已融入我的命数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