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旗津西岸,一辆厢型车底盘改造得很低,疾驶在冷清的马路上,无顾前方路口闪黄灯号志,丝毫没有减速地快速逼近。
一只正在过马路的黑猫,被强烈的车灯照射到,一时呆立在路中央。
车子没有煞车,难道司机根本没有察觉?
下一瞬间碰撞发生,司机才猛然急踩煞车,仿佛像是故意要碰撞而不是碾压。
但黑猫已像一团黑色毛球弹飞了出去,脖子上的铃铛在黑夜的空气中急促摇荡,摇出连串的声响,然后在十数公尺外重重落下,犹如一滩烂泥,铃声嘎然而止。
***
大雨一直下个不停,反常的旗津天气。
母亲离家,已经过了三天,她从来没有出门这么久过。
哥哥与姊姊不同意我出去找她,他们总认为母亲很快就会回来。
内心焦急的我只能站在门口等待,不时将头伸出门外左右探望,无所谓地让雨水洒落头上,浸湿头发,流过脸颊而滴落地面。
滴落的雨水在家里的地板上形成一条蜿蜒的水痕,弟弟总是好奇地追着水痕流动的方向玩耍。
天气终于稍稍放晴,家里的食物也几乎吃完了,趁大家睡着时,我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我心里还是想找母亲。
沿着巷弄曲折前进,不知不觉我已跑到旗后天后宫前,大概是饿了,因为这附近有很多小吃摊贩,身体应该是被食物的香气默默牵引而来。
宫旁香肠摊的阿强伯跟我很熟了,他经常会请我吃香肠,尽管我不太喜欢肥肉,但炭烤过的油香,实在诱人。
想着想着口水已不住地往下流。
阿强伯一见到我来,立刻招呼我向前,但因为还有其他客人在,我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肮脏的手脚,久久不敢靠近。
直到客人走了,阿强伯才拿着一根刚烤好的香肠过来给我,饥饿的我顾不得形象便直接用嘴巴接过,一咬上时的热度差点烫伤我的舌头,却也烫出我感动的眼泪。
或许是饿太久了,三两下我就将香肠啃食干净,满足地看着阿强伯,他摸摸我的头,要我吃饱就赶紧回家。
我很喜欢被他摸头的感觉,他好像我父亲。
沈醉在阿强伯的关爱里,真希望此刻能存留久一点。但我知道我还得继续寻找母亲。
告别阿强伯,我假装往回家的方向,实际上却是往海滩走去。
母亲曾说,她很喜欢看海,因为海给她一种宁静的感觉,同时她也很爱吃鱼,大概是受她影响,我们全家都超爱吃鱼,尤其生鱼片。
不过我不是很喜欢海,我怕水,湿湿黏黏的感觉,会令我抓狂。
但母亲希望我长大能当水手,那样就能替大家捕捉最新鲜的鱼。
她总会轻抚我的头,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可靠的旗后男孩。
我打着赤脚走在沙滩上,沙粒的触感细碎地刺上脚掌,酥酥麻麻的,害我走起路来显得重心不稳。
今天不是假日,人并没有很多,但还是有不少人在游泳、冲浪。
虽然我怕水,但我满羡慕那些会冲浪的人,看他们站在浪头上前进,迎著风的样子,好像很满足。
沿着沙滩往南走,始终没有发现母亲的身影。
再往前就是风车公园,这里的人潮还不少,大家还在风靡宝可梦的样子,紧紧盯着萤幕里的虚拟怪兽。
家里穷,母亲买不起手机,我们曾经想到手机行里看看,但才一进门就被店员赶了出来,我觉得无所谓,没有手机我还有很多好玩的事,不过母亲总会显露淡淡的失落。
风车快速地转动,发出尖锐的低啸声。
海风开始变大,浓厚的云层又笼罩过来,似乎又要变天了。
忽然有个黑色的盒子从我头顶上飞过,发出嘈杂的声响,仔细看才发现是时下流行的空拍机,不晓得从上面看到的景致,跟我从屋顶往下望的感觉是否相同?想到这里便觉得或许我该爬上旗后山去看看。
也许从高处就能清楚发现母亲的所在。
以前母亲常常会带我们上山看夕阳,站在炮台上,脚底下的大海辽阔无边,每当海风吹送,就会有种忘记自己还在陆地的感觉,仿佛变成鸟飞了起来一样。
那时我会想像飞到每家每户的屋顶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上,掠过游人的头顶,穿过摊贩阵阵的燻香,与飞鸟并肩昂驰,轻点浪头,然后向上直闯云霄,一直到力气放尽,再乘着气流俯冲滑翔。
但现在我只想飞到天上去寻找母亲的踪影,可是我的脚却像生根似地,扎进了沙里,感到吃重而无法挪动。
原来我出神太久,住在隔壁巷的阿明不知何时已跑了过来,悄悄用沙将我的脚埋住。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仍不断将沙粒往我身上抛。
沙子钻入我的眼睛跟鼻子里,扎得我难受极了,眼泪鼻涕纷纷抢著呛出。
嘴里更是吃进了满嘴的沙,口中的苦涩滑进喉头,使我狂咳不止,但阿明居然在一旁咯咯地笑个不停。
阿明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呼喝着同伴过来加入埋葬我的行列。
难道我的葬礼是这样的随便吗?
在海边的沙滩里,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好友的送行?
忽然一阵大浪沿着沙滩爬上岸来,刚好淹没到我与阿明脚边。
他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地往后倒。
往下滑的浪顺势带走我脚上大部分的沙,我赶紧跳起来,连沙都来不及抖落,就发足朝旗后山的方向跑去。
湿透的我,水珠沿路滴落,在沙地上形成一串砂珠,排列在我的脚印两旁,然后水被沙粒吸收,珠串变成点点深色的痕迹。
阿明不停叫嚣追赶着,但他好像不擅长在沙地奔跑,一下子就被我甩在脑后。
我对自己的跑步速度还是颇有信心的,不过看着自己一身狼狈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要爬上旗后山有好几条路,通常我们会走砲台那边的捷径。
跑到沙滩的尽头时,回头已看不见阿明的身影,看来他已放弃追逐。
我稍稍缓了口气,放慢脚步,抬头面向眼前的灌木丛。
走这条捷径便是要穿过灌木丛,然后上切进入往砲台的步道。
但是要小心,这里是野狗大黄的地盘。
正当我庆幸沿路都没遇到大黄,轻盈踏上接往步道的最后一阶石梯时,一颗巨大的黄色狗头突然窜出在我面前,牠裂开大嘴发出‘饿...饿...’的低吼,看来真的很饿,牠的口水像黏稠的蜂蜜往下滴,却散发无比恶心的腥臭。
我吓得仿佛石化一般,不敢移动半分。
这个距离,他只消一个飞扑,就能咬到我,想到这里就觉得脖子袭来一阵冰凉。我想起母亲说过,遇到狗时的脱逃方法。
狗只会往前扑,所以只要我往侧边跳就能避开,我看准了侧边一小块石头平台,用极缓慢的速度,挪动缩紧脚后跟,等待时机来临。
突然牠大吼一声如闪电般扑来,我立刻让缩起来的后脚像弹簧一样发射,往侧边平台弹去,大黄扑了个空,露出无辜的惊讶表情,飞出好几阶石梯,宛如煞不住的黄色雪球,滚落到石梯步道的底端,发出连串哀鸣。
但我也没有那么好运,用力过猛下,我整个飞越过平台,眼看就要掉进树丛里。好在一根粗壮的树枝横空出现,将我拦腰扣住,这才没直坠地面。
一时挂在半空中,手脚迎著风来回晃荡,无法脚踏实地有种空虚感。
大黄已经回过神,后脚站立趴在树干上对着我狂吠。
我没理会牠,从容地爬上树枝站稳后,轻轻跃上了平台,然后一溜烟快速跑进登顶步道,差点撞上一对情侣游客。
我头也不回地专心狂奔,才一转眼就看到砲台遗迹的入口,隐约还能听见大黄的吠叫在身后越离越远,心中暗肘,到这边你就追不到我了。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野狗们不敢跑到山顶的砲台附近。
攀上砲台城墙的一处高点,我往整个旗后市区俯瞰,企图寻找母亲的踪迹。
失算了,这里距离山下太远,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比蚂蚁还要小,小得难以辨别
我眨眨眼睛试图想看得更清楚,但午后的海风,却吹来浓浓的睡意。
或许小睡一会儿,母亲就会像往常一样出现,然后温柔地将我拥入怀中。
想到这里,身体早已不听使唤,柔软地趴卧下来,敞徉在温润的海风里,仿佛看见母亲温柔的臂弯轻轻地揽住我。
不知道睡了多久,颤抖着眼皮微微睁开,看见原本笼罩的乌云已散去大半,阳光从云隙间洒落海面,显露西斜的晕黄。
顿时发现好多人围着我拍照,不时有闪光灯刺痛我的眼睛。
大概是我睡着时很可爱吧!我已经习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毫不害羞地起身,夸大地伸了个懒腰。
我舒服得瞇上眼睛,嘴巴张大得像是要把整个旗津都吞噬下去般打了个哈欠。
心里有一丝丝失望,因为醒来并没有看到母亲。
跳下砲台城墙离开人群,我往山顶小径走去,一头钻进被树木包围形成的林荫隧道,微弱阳光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钻进来,洒在地上像一片一片的金色落叶,我童性大发地刻意踩着它前进。
这时海风已不如砲台那里强烈,而是犹如徐风般悠悠地轻拂过林间,透著些许沁凉。
几间废墟悄然出现,阴森地分散座落在林径两旁,仿佛有许多眼睛紧紧盯视着我,让人感到呼吸压迫,不自觉便加快了脚步。
前后都没有人,但感觉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好像不是只有我的,还有几个声响在身后逐渐靠近,我走越快,它也跟着加快,我紧张得心跳加速,迫使我奔跑了起来。
没时间去一一避开小径上满布的碎石了,尖锐石块让赤脚的我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忍着痛踏出下一步,祈祷下一步会落在平坦的泥地上,但希望总是落空的多。
但怎么样我都不敢回头,我害怕看见比阿明还有大黄更加恐怖的东西。
咬牙全力奔跑。
习惯了树荫里阴暗的视线,前方不远的光则显得越来越刺眼。
奋力一头撞进光芒里,定睛等视力习惯后才发现也只不过是来到林径的出口而已。
回头往树林里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
为自己的胆小窃笑。
前方此时出现几名游客,他们应该是从另一边的路上山,走在前面的人我认识,他是灯塔管理员,胡子大叔。
因为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总是留着烙腮胡,我们就叫他胡子大叔了。
看来他准备要上班了。
他发现我站在林径出口,招呼我向前,从怀里掏出饼干要给我。
我扭捏地向前,小心地接过饼干,嗫嚅地告诉她母亲失踪了,但他只是笑笑地摸着我的头,或许是希望我不要太担心吧!
咬著饼干,我跟着大叔跳上一层又一层的阶梯,阶梯很陡,大叔脚步却很轻盈,一下子就把我甩在后面,不过他总会走几步就停下来,微笑着回头看,等我气喘吁吁地跟上。
好不容易爬到阶梯顶部,一幢纯白色的灯塔建筑在斜阳映射下,呈现温暖的鹅黄色。
又想睡了。
不行!不能再睡了!我用力眨了眨眼才稍稍驱赶睡意。
这时大叔已拿出钥匙,打开通往灯塔顶部的小门,他问我想不想上去看看。
我开心地一溜烟便从他侧身空隙钻上楼梯。
旋转的楼梯令我晕眩,好在并不长。
站在塔顶,天地绕着我旋转,却有一颗闪亮的巨大水晶,居中自转。
它熠熠发亮,将阳光折射得满室金黄,它的绚烂使我迷恋。
不知不觉我已慵懒地躺在地上,任凭夕阳晕染,感觉温煦得仿佛要将我与灯塔融为一体了,我慢慢将手伸向空中,想要去触碰这美妙奇幻的水晶,却不断地挥空。
大叔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亲切地对着我笑。
这感觉,好幸福啊!
如果,母亲也在就好了。
对了!母亲!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我气自己竟然总是容易被外物所吸引,忘记了真正的目的,找寻母亲。
匆匆下楼,忘了跟大叔说再见。
我又在灯塔周边来回焦急地寻找,依旧没发现母亲的身影。
站在阶梯顶端望向高雄港区,来来往往的船只在水面画出一道道白色浪花,交织成一张摆动荡漾的浪网。
母亲会在某一艘船上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因为我觉得可能性很小。
想起母亲曾说过,她小时候自己坐渡轮到对岸的故事。
或许,我该试试。
跳着蹬下每一层阶梯,下山轻快多了,唯独要小心撞到行人。
一转眼我就奔跑在旗后宫后的巷弄里,隐隐闻到渡轮口传来的阵阵柴油味道,夹杂着烤香肠的油香。
我像子弹般掠过阿强伯的摊子,转进人潮拥挤的渡船口前。
大批的游客正在下船,人群与机车不断地向我迎来,我必须像兔子一样左蹦右跳才能避开。
最后我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无奈地想起身上没有钱。
望着等待登船的人龙,我发现旁边的栏杆翻过去就是登船码头。
虽然坐霸王船是不对的行为,但为了寻找母亲实在逼不得已,之后我一定会想办法弥补的。
趁著收票人员没注意,我悄悄跨进栏杆之间的空隙,还好我十分瘦小,不需要跳过栏杆,只需要吸气缩肚便能轻松钻过。
进到码头里后,我快速混入人群,一群年轻人让出一个小空间给我。
但我太矮,无法趴在船边护栏挡板上,只能透过小小的缝隙,瞧见水面的波澜。还有几只海鸥正停在远处定点浮标上,盯着水中,准备随时冲上去捕抓今天的晚餐。
轮船引擎发出阵阵轰隆,船身开始颤抖地移动,振动的频率从脚底直窜上来,酥酥麻麻的,舒服得像是在做全身按摩,唯独浓郁的柴油味扑鼻而来,有点呛辣。
也有点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母亲常常来到港边参与渔获分享的缘故吧。
母亲身上总是混合著柴油味与鱼腥味,还有一点淡淡的咸。
船身前进的摆动令人无法站稳,我只好贴著护栏挡板,好维持身体平衡。
透过缝隙,我看见轮船不断卷起白色的浪花,海鸥们疯狂追逐著,仿佛浪花里有什么大餐似的。
一只海鸥只靠着海风便轻松地与我们翩然并行,牠锐利的眼神不时扫向我。
如果我有牠敏锐的视力与飞翔的能力,应该就能轻松找到母亲了。
海风混合水气,湿黏地糊上我的脸,头发也为之纠结。
从水中的倒影依稀能看见我那幼稚的童颜,随着波浪扭曲变形,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水上漂浮着的一个宝特瓶滑进了我的视线,接着二个,三个...
轮船准备靠岸,我感觉到另一种气息,繁荣的喧哗在码头建筑物后面隐隐翻腾,让人心跳加快。
船上的机车骑士们蓄势待发,像一头一头准备冲入战场的猛兽,纷纷发出轰隆的低鸣,吞吐著灰色的热烟。
类似母亲的味道被灰烟搅乱了,也搅乱了我的心绪,一时我有点不知所措。
突然,所有人发狂似的鱼贯撞进喧嚣。
踩着迷惘的步伐,我竟忘记了要下船。
工作人员发现了我,严厉的眼光朝我扫射,并且作势要扑将上来。
逃票被发现了吗?
我顿时从恍神中弹跳起来,弓起身体将力量蓄积在后脚跟,瞄准出口像子弹一样飞射而出。
他虽然挡在出口,我一眼就看出他胯下是破绽,泥鳅一般滑溜穿过,跳跃上岸。谩骂声在身后窜起,已然是我听不懂的词汇,也听不清楚了。
最后下船的我踏进第一次来到的彼岸。
原来那令人生畏的喧嚣,也不过只是另一批要前往旗津的机车骑士,等他们上船后,码头外意外的寂静。
看着与家乡没有太大差异的彼岸风光,我松了一口气。
夜色逐渐笼罩,商家与住户的灯火,沿着街道点亮。
街上的空气里少了鱼腥味,多了几分晚餐的香气,却是离母亲的味道越来越远了。
这方向真的对吗?我不禁开始在心中怀疑。
转身我朝着港边前行,许多小鱼在岸边悠游。
我将头探过去,小鱼们接二连三自动游进我倒影里张大的嘴巴,新鲜的晚餐。
口水滴落水面,吓跑了小鱼们,我只好舔舔上唇,继续往一旁的天桥走去。
拾阶而上,天桥顶上几个人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我露出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擦身而过,我还不会骑自行车,希望有天能学。虽然它不会飞,但至少能让我追上鸟的速度。
正准备跳下楼梯,却突然眼前一黑,一个粗麻布袋罩住了我。
我惊恐地不断挣扎,对袋子拳打脚踢,却都是撞进空气里,我感觉到身体离开了地面,被举了起来。
我害怕地用力大叫,喊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但好像都没有人听到,直到我的声音都沙哑了,再也没力气发出声音。
恐惧的心跳声占据了我的耳朵,胸口快要迸裂。
我被绑架了。
我被甩飞出去,重重落在一块金属板上,脑袋直直撞上板子,发出一声闷响,让我为之晕眩。
接着金属的冰冷贴著麻袋穿透过来,一点一点刺痛着我的肌肤,倒也帮助我慢慢冷静。
金属板上不是很踏实,感觉在微微晃动,像是地震,但或许是我的晕眩所致。
接着我听见几声金属撞击的碰响,我听过这种声音,那是汽车关门的声音,看来我在一辆汽车上。
大概是某种厢型车。
汽车前行,街灯透过窗户穿进来,照在麻袋上不停闪烁。
老旧的车子左右蜿蜒,不断催油的轰隆的引擎声,夹杂许多零件松脱碰撞的金属声。
离家越来越远,离母亲也越来越远了。
眼泪再度夺眶而出,将原本已湿润的眼眶附近,又再流淌出几条新的泪痕。
不知行进了多久,泪已干涸。
车子突然紧急煞车,我跟着麻布袋往前滚了两翻,撞上椅背。
抓我的人好像有两个,他们纷纷下车,似乎正在争论什么。
隔着袋子与车子,已听不清楚他们说的话,只是模糊的呢喃。
话声忽然停止,感觉有人向我靠近,他带着愤怒与恐惧。
靠近我的车门骤然被打开,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布袋,狠狠地将我拖了出去,然后重摔在地上。
结实的柏油路。
接下来会是刀子刺进我的心脏?还是棍棒敲破我的脑袋?
我咬著牙,抱头恐惧地等待。
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刀子也没有棍棒。
车子一阵低吼驶了出去,却越行越远,直到四周一片寂静。
放下双手,我稍稍地昂起头,这才发现袋口已经开了个小缝隙,透进外面暗黄色的光。
我朝缝隙用力钻去,好不容易将头挤了出来,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空气。
但立刻感觉到有许多双眼睛注视着我。
昏黄灯光里,一双双红得发亮的眼睛,缓缓地逼近。
一只手触上我的脸庞,充满皱纹与纤毛,不像是人的手。
布满绿毛的圆脸紧接着贴上我的脸,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温热地喷向我的脸,他似乎对我这不速之客,感到十分陌生,眼睛瞪得极大,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是猕猴。
然后有更多的手,更多绿毛脸,更多双瞪大的眼睛靠近。
想起母亲曾说港口的对岸有座猴山,难道是这里?
当我回过神来,早已被猴群团团包围。
这里显然还是车子能走的柏油路,但肯定是鲜少有人走的地方,否则猕猴们不会这么多。
没时间去想为何我被丢在这里了。
我扭动身体,奋力想要钻出来,猴群见状一开始先吓退了几步,见我没能钻出来,才又往前聚拢。
为首一只较为健壮的公猴,将我的头抬起,对着同伴轻叫几声,像是在下达命令。
然后两只比较小的公猴便靠了过来,帮我把袋口撑开。
束缚感一消失,身体立刻感觉到一种轻盈,我迅速地钻了出来,试着想道谢,想起我不会说猴语,还是用我的语言对他们说了谢谢。
大公猴还在对我轻声说话,一边比手画脚著,指指我,又指指鼻子,然后就往路边的一处斜坡上走去,猴群为牠让开了路。
我还待在原地,牠回头招手示意我跟上。
牠要带我去哪里?
我们一路往上爬,小径虽然崎岖,不过视力已经习惯黑暗,凭著微弱的夜光,路迹倒也略微可辨,但这不像是一般人会走的路径,比较像是弥猴们专属的兽径。
猴群一直保持一定距离跟在我们后面,小径左右也有不少猴子稀疏错落地观望着,我看见几只母猴抱着小猴喂著奶,又想起了母亲。
大公猴停下脚步,我们停在一处至高点,附近周遭的丘陵都在我们脚下,左后方一道亮眼的黄色光束,规律地闪耀,那是熟悉的旗后灯塔。
即使隔着海港,依旧能看见它的帜亮,我不禁想像著胡子大叔正认真工作的模样。
我想问大猴,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我知道牠听不懂,但还是问了。
大猴转身看向我没有说话,背对着天空的微光,牠显现得无比黑暗,巨大的身影巍然矗立,仿佛威严的战国武将。
牠伸出手指着地上一堆隆起的小土堆,一个铃铛不自然地嵌入土中,黑暗中看不清楚颜色。
我不懂牠的意思。
牠无奈地搔搔头。
我们就此静默,灯塔的光束,一遍又一遍地闪过。
我该走了,我对着大猴说。
牠又指了一次地上的土堆,但我还是不懂,只能继续摇头。
这次牠也跟着摇著头,似乎还叹了口气,然后便走过我,迳自往山下走去。
我赶紧转身要跟上,身后却好像有响起一声铃铛声,怔然反射性回头看,却发现什么也没有,铃铛还是完好地嵌在土里。
大概是因为紧张而幻听了,我试图安慰自己,加快脚步跟上大猴。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心里发酵。
回到刚刚被丢弃的柏油路,猴群待在五公尺外不再过来,仿佛一旦越界了,就会发生大事的样子。
我一边不时回头看着牠们,一边循着山路下山。
虽然刚刚被坏人抓的时候有几处瘀青,时不时传来隐隐疼痛,但下坡走起来还是轻松许多,不自觉便越走越快,几个转弯后,已经看不见猴群,山下的灯火,在树林后若隐若现。
没多久接上主要道路,建筑物多了起来,也有许多行车开始在身边呼啸而过。
我朝着灯塔一直走,直到听见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然后我跳上一块巨大水泥墩,汹涌的浪潮就在我脚下澎湃。
海堤像一支犄角往海中延伸进去,在黑暗的尽头一个小光点持续亮着。
尽头应该是什么也没有,但规律的海浪节拍,却像催眠着我一步步往那虚无靠拢。
到处都找不到母亲,反让我觉得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了。
脚下开始潮湿,略感溼滑。
许多钓客宛如黑色的雕像,悄悄在堤道面向港内的左边稀稀落落出现,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地或站或蹲等待鱼儿上钩。
越走越深入海面,海浪越加肆无忌惮起来,它用力拍打堤防所造成的水风,除了将海水往我身上扑来,也几度吹得我重心不稳,仿佛不敢上岸的野兽,想要把我推下海后再把我吞噬。
于是只好压低身体,小心翼翼地走着。
终于来到尽头,这里有一座绿色的小灯塔,它提供船只辨别方向的功用。
由于母亲希望我能当船员,以前曾告诉我一些关于灯塔的事情,但其实也就仅止于此了。
我靠着塔柱,颓然坐下,无力地望着眼前漆黑的海面。
该回家了吗?会不会母亲已经在家了?出来这么久,大家会担心我吧?
许多想法同时在脑中跳出,却没有一样是能够马上有解答的,这令人感到抑郁不已。
一条蹦跳的小鱼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水泥地上,不断地扭曲弹跳,刮落的鳞片,在微光下略略闪耀。
我往旁边看去,发现是一个钓客在对我点头。
是要给我的吗?
然而看着最爱的小鱼,竟然一点食欲都没有。
我将挣扎的小鱼拨入海中,牠一时晕过去似的,在黝黑的海面翻著鱼肚白漂荡,等了一会儿才颤抖著将身上黏着的沙土抖落,又做了几个翻腾后,总算回神游入深邃的海水中。
鱼儿回家了,我也该回家了。
起身想向钓客说声谢谢,他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
我奔跑着,鼓山渡船口今晚开往旗津的最后一艘渡轮即将启航。
夜色的掩护,夜班人员的疲惫,让我更加容易躲过查看,轻松越过围栏跳进码头。
最后一班船的乘客较少,只有十来人,我选了靠近船首的地方站着,闻著熟悉的柴油味,看着水面波澜映射著港边橘黄色的灯光。
想像自己是即将出航的水手。
一个年轻男大学生样貌的人看着手机,对旁边的人轻声地说:“诶!听说刚刚柴山抓到两个虐杀动物的惯犯耶。”
“是喔?”
“他们坦承前几天晚上在旗津故意撞死一只野猫,然后丢弃在柴山。”
“真的很没良心耶!”
我听完立刻想到刚刚抓我的那两人,一股恐惧化作疙瘩瞬间爬满全身,此时船已到旗津渡船口,但还没等船完全停靠好,我一个鱼跃便跳上码头,然后迅速地穿过出口闸门,足不点地向家里跑去。
远远我便看见哥哥与姊姊从门口探出头来的焦急表情,他们发现我后也冲了出来。
没有责骂与多余的言语,我们只是静静抱着。
但我们似乎都已经知道,母亲不会回来了。
这一晚我梦见母亲来向我道别。
‘要小心避开阿明,他是个坏胚子,海浪不会总是刚好在你被欺负时出现。’
‘不要去招惹大黄,同样不是每次都会有树枝伸出来救你。’
‘山顶很舒服,但要注意别着凉了。’说著将我揽进怀中,温暖的幸福洋溢全身。
‘林径废墟很阴森不要太常跑去玩,不过,灯塔里的水晶真的很美吧?真想在那再舒服地睡上一觉!’
‘没想到你已经长大到能自己坐渡轮了呢!真了不起!’
‘因为找不到我而不想吃小鱼吗?妈妈其实一直在你身边喔!’
‘不要害怕,坏人已经被妈妈赶走了,但我也差不多要离开了...’
‘再见了,我的旗后男孩...’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声音也越来越模糊,却有一阵悠悠响起的铃铛声,伴随着意识逐渐清晰宏亮。
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早就找到母亲了。
我勉力睁开被泪水湿了又干而黏住的眼睛,刚新流下的泪水还挂在脸上。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从门口照进来,一颗金色的铃铛被放在门口地上,闪闪发光。
那是母亲的铃铛。
是大猴拿来的吗?
我探出门外并没有看见什么,只有空荡荡的大街,飘着薄薄的晨雾。
轻轻将铃铛捡起来,它发出清澈的细响,我把它别在自己的项圈上。
从今天起,这也是旗后男孩的铃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