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铐在身后轻微的晃动,他拖沓著步伐,跟随两名警察一同穿过狭隘的连两个人并行
都有些吃力的昏暗走廊,到达一扇阴翳的铁门前停下。走在前方的那个微胖、肤色深沈的
警察,先是朝他看了一眼,才伸手握住门把,“吱呀”的将它拉开。顿时,手背上浮现出
青绿色的血管,而门的接缝处裸露出些许浮肿、糜烂的锈蚀。
“进去。”声音也是锈的,他抬头看着那双镶嵌进去的眼睛,眼眶下浮肿的痕迹让他
联想到泡水膨胀的皮肤。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很快的不耐烦的推了他一把,发出尖锐的彷
彿某种未上润滑油的金属关节扭动的声音,说道:“还愣在这边干什么,快点进去。”
他几乎狼狈的像是跌进去的,等到他再次抬起头来,后方的门已经发出哀鸣,再次关
上。一个巨大的台灯将光反射在金属桌上,却仍然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只能隐约照亮潜
伏在桌子对面的人影。
“去坐在那里。”那个年轻的警察再次粗暴的伸手推了他一把,他回头朝着他的方向
看了一眼,两个人像是打从一开始就认定他会逃跑似的,一左一右的站在了门的两侧。
“过来坐着吧。”在台灯后面的那个男人轻声说著,声音在水泥房间里却显得格外的
清晰,他拖着步伐伸手拉了眼前的椅子,才缓慢的在铁椅上坐下,将手放在眼前的铁桌上
。裸露的肌肤在触及铁桌时,使他忍不住打了一阵哆嗦。但他的视线很快的就越过刺眼的
光线,落在桌子对面,残留着胡渣的下巴上。
“莫洵南先生。”对方动了动薄唇,似乎低下头来翻动着手上的纸页。“我的部下稍
有不礼貌的地方,还请你见谅。”
莫洵南只是沉默的看着对方,半个字都没有说。对方却显然毫不介意,看了他一眼后
,自顾自的说起话来。
“将你请到这里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询问的。”他顿了一顿。“不知道你对这张照片
有什么看法?”
莫洵南抬眼睇了对方一眼,便将视线落在对方推过来的照片上。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么这张呢?”对方再度从桌子对面推来一张,纸张摩擦过桌面的声音显得刺耳
,莫洵南皱起眉头,扫过了照片上的内容以后,还是以一番冷淡的几乎没有起伏的口吻说
道:“我不晓得你想知道什么。”
对方看了他一眼,接续将另外几张照片排列在他的面前,间隔与摆放的方式像是有洁
癖似的,贴著不存在的格线在他的面前一字排开。照片里清一色的是一名女子,从穿着、
发色和一些细部的特征,似乎是同一个人,但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协调之处。
“莫先生也渴了吧。”忽地,对方朝着年轻的警察说道:“小赵,麻烦你去弄杯咖啡
给莫先生。”
年轻的警察应了一声,莫洵南便再次听到那扇大门沈淀的声音在整个凝固的空间中响
了两次。
“莫先生,你难道就没有多余的事情想说的吗?”对方暴露在光线下的手交握在一块
,而整叠档案除了那些被置放在他面前的照片以外,全被他压在了手下。莫洵南沉默了一
会儿,才仿佛吃下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般开口说道:“假设你是想要从我这边知道什么
的话,我想我已经在法庭上都说过了。”
不久,年轻的警察在莫洵南手边放下了一个印着浅色庸俗花纹的纸杯。
“好吧。”对方向后弯起胳膊,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像只准备狩猎的豹子,抚著桌沿
缓步走到他的身侧,靠在桌子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比了个手势,轻声的说了一个字──
“砰”。
几个月后,莫洵南在法庭上被判决死刑定谳。
在一个无云的夜晚,他咀嚼著铁盘上乏味的餐点,漠然的随着狱警到达一处空旷的地
方。执法人员已经就位,他抬头看向天空,邻近晨曦的苍穹上,并不能看见闪烁的星子像
一罐翻倒的胡椒粒。
背对执法人员跪下,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垂头盯着膝下的草地,后脑杓像是感受
到了枪口的冰冷,万般虫子横行过的感觉使他打了个冷颤。他听着清亮、生涩的声音交叠
著复诵的话语,缓慢的阖上了眼睛。
“砰!”
子弹贯穿过身体,仿佛气泡破裂一般,以骨牌的姿势倒下。
“砰!”
等到莫洵南回过神来,他眼前的草地上只有一块被什么东西给润湿和压踏的痕迹。他
张望四周,还是那片行刑的草场,只是已经不见一群穿戴整齐、表情严肃的执法者与相关
人员。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伸手摸了摸后脑杓以及胸口,像在做一场不切实际的
梦。
“喵。”
他转头看向身后,在不远处的建筑物阴影中,正坐着一只巨大的像一只豹子的缅因猫
,浅绿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楚,名贵的仿佛某种品牌的蓝绿色,并不吓人。再多看
了几眼,猫像是缩小了一些,成了一只棉花糖掉到地上被弄脏的金吉拉。
莫洵南想了一会儿,才从牠投递过来的眼神,想到了大学时期养过的一只叫做“棉花
”的猫。于是,他蹲下身子,向猫的方向伸出了手,沙哑著嗓子轻声唤了一声。猫打了个
哈欠,交叠著四肢朝他慢悠悠的走来,瞇着眼睛蹭过他的手,柔软的毛像刚晒过的棉被,
带有一丝和煦的热度。等到他摸了一阵子,才隐约想起大三那年,棉花跑过马路后的煞车
声。
当时,血溅了一地,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压过所有的喧嚣,清晰的传入他的脑袋。最
后是一块压扁的麻糬,溢出了馅料。
“你肯定不是棉花。”莫洵南小声嘟嚷了一句,猫却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来亮着那双
湖水绿的眼睛看着他,旋即低下头舔了舔手背说道:“阿南,我确实是棉花,是来接你走
的。”
莫洵南眨了眨眼,旋即笑出声来说道:“要接我去那儿?”
猫停下舔手的动作,抬头看向莫洵南良久,才起身率先往前方迈开几步,回过头来看
向他说道:“你已经死了。”
莫洵南出神的看着猫,笑容僵在脸上。刹那间,有什么从额上流下,润湿了灰色衬衫
的领口,他缓慢的转动着自己的眼睛向下,一大片红酒拨洒的颜色在衬衫上晕开,再伸手
探向后脑杓,十元硬币大或者更小的孔洞出现在那里。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想到了
那晚的事情,譬如天上没有泼洒的胡椒粒,而他被执法人员开了两枪。
“我以为会是黑白无常或牛头马面来接我。”他开玩笑似的叹了口气,撑着地板缓慢
的站了起来。手与脚上已经没了镣铐,他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故作轻松的走到棉花后面
一步的距离,垂头看着牠说道:“再见到你真好。”
棉花像是笑了,弯起眼睛和嘴角,翘著鸡毛撢子的尾巴两步并三步的走在他的前方,
软绵绵的说道:“你没信仰,当然只能我来接你囉。死后的世界哪是那些书上写的呀,真
是胡言乱语。”
略带骄傲的口气和神情让莫洵南忍不住笑出了声。跟在棉花后头,棉花带着他穿过几
个迂回、阴暗的长廊,途中经过一个应该是办公室或休息室的地方,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
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机上的新闻台谈论著什么。他停下了脚步,伫立在那个装着白炽
灯管的长廊上,看着电视闪动的画面正播放着他伏法的消息,女记者一如既往的在掺杂着
人群喧闹的场景中拿着麦克风神情激动的播报,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场闹剧。
替他辩护过的律师、未曾见过的辅导员、议员、政客、名嘴、网友,如雨后春笋冒出
的文字和话语,像一场烈火和倾盆大雨。
“阿南。”棉花蹭过他的脚,莫洵南弯下腰抱起棉花,像过去一样用手指轻轻的搓揉
著牠的后耳,粗糙的舌头擦过他的肌肤,留下一阵搔痒。他隔着玻璃窗看到那些警察动着
嘴似乎在讨论什么,一个人露出不屑的笑容,一个则叹了口气说了些什么,而再隔着一面
玻璃似的液晶面板,是社会。
棉花轻巧的从他怀中挣脱跳到地上,缓缓的走到下一个白炽灯管下,抬着前脚回过身
来看着他,再次出声唤道:“阿南,该走了。”
莫洵南小声的应了一声,抬起步伐缓慢的跟上,不再将目光投向那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他与棉花穿过走道,与曾经见过几面的警察擦身,谁也没有看见他。最后,他随着棉花
穿过一道深黑色的大门,门后的世界和他大学时期在外头租的套房很像,床旁的位置还放
著一个圆圈状的猫窝。
“阿南。”棉花拱了拱他的脚,将嘴上那面蚀刻有水仙花和彼岸花的镜子放在他的脚
边,说道:“你拿起来看看。”
莫洵南伸手揉过棉花的头,拿起了那面看起来很古老的镜子,镜子像是锡制的,有一
些氧化的痕迹。翻过雕花的那面,打磨的那面上映着他模糊的影子。但不一会儿,就像石
头落入水中一样,漾起了涟漪,最后竟清晰的映出一个与他身形和外貌都极其相似的人影
,只是那个人与他相比,在贴近鸭舌帽底下的额角多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疤痕。
“我没有杀人。”莫洵南抚过镜面。“却敌不过现实。”
闻言,棉花轻柔的蹭过他的脚,但莫洵南只是看着镜子中演绎的犯罪,沉默不语,彷
彿药石罔效,半点表情都没有。镜子里面依然还在演着那出默剧,钜细靡遗的记载着“他
”如何搭讪夜归的女子,如何把人带进暗巷,如何将针头穿刺注射,如何用预先准备好的
假发、衣物将对方理想。
“请问你对莫洵南有什么看法?”
“嗯……我早就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了。”
“可以再说的详细一点吗?”
“他在班上又不合群,基本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啊,对了,一年级的
时候,他好像跟别系的系花告白,结果被打枪,被系花的男朋友当众羞辱……不知道是不
是因为这样才会发生这种事情。”
镜子上的画面瞬间跳转到一个陌生的脸孔上,莫洵南瞇着眼睛扫过那张侃侃而谈的脸
,最后将镜子翻面搁在了床旁的柜子上,双手捂著脸仿佛在早晨的镜子前用一汪清水洗去
脸上蓄积的泡沫。棉花轻巧的跳上床,坐在床上看着莫洵南半晌,便伸出前脚挠了挠他的
裤管。
“阿南。”牠说。“别难过,你还有一次机会可以重头来过,回到事情还没有发生之
前。”
莫洵南沉默的立在原地许久,才将手放了下来,将疲惫从苍白的嘴唇里挤花。
“不用了。”声音像是下雨前的空气。“没有什么是需要重来的。”
棉花抬头看着他,忽然又化成最初看见的那只巨大的缅因猫扑向他,声音悠远的仿佛
在海里吐泡般的说道:“你没有选择。”
旋即,牠在空中一个折身,竟又跳回了床上。莫洵南却只是向后撞入一扇不知道从什
么时候就存在的门里,门是青铜色的,上面遍布著扭曲的人体,而其中一个正坐在门上沉
思。他伸长着手想要勾住大门,最后却只能看着已经缩小的棉花坐在床上,跌入一片浓墨
之中。
“叮、铃铃铃铃──叮、铃铃铃铃──”